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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理是什么?现实主义认为在我们之外存在着一个外在的世界,那个世界不为我们的意志所改变,寻求那个世界真相的努力,渐渐成为物理学、化学。这些科学都试图用不同的方式去建立模型,来解释我们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的关系。但是其实最后那个世界究竟是怎样,我们没有真相……”
哲学大课,老师在讲台旁低着头绕来绕去,盯着地板说天书,说的内容比他的步伐还要绕来绕去,张安迪回头看了看挂在教室门口上方的钟,这是她第四次回头看时间。终于五点半了,只要坚持一刻钟,课就结束了,这所谓的世界真相就和她没关系了。
窗外已经暗了下来,远外有花花绿绿的灯光在闪烁。隔了那么远,还能看见亮着光正在缓缓转动的摩天轮。天将暗未暗的时候,显得格外醒目。张安迪心里暗暗叹了一声:又是嘉年华。
欧洲的嘉年华总像凭空长或是魔法变出的。那片广场平时一直是停车场。一年里总有那么几天,开来许多大大小小的车子,很多人在那里忙着搭各样的建筑。隔了一个晚上之后,几百辆突然消失不见,广场上多出无数五彩缤纷的小店,碰碰车的车场,小火车开来开去,巨大的鬼屋里传来可怖的尖叫,除了摩天轮还有旋转飞机和急速火车。每隔十步就会有个小吃店卖比萨或者土耳其肉饼。到外响着这样那样的音乐,热闹好似另外一个世界里。
“下一次我们将谈谈世界的真相是如何构建起来的,语言又在其中起到怎样的作用,现实主义的态度又是什么。”五点三刻一到,无论教授说什么,下面所有的人都开始收拾东西。张安迪也迅速地把书放以书包里,准备走人。其实她接下来没有什么急着要去的地方。她只是想快些离开课堂。
嘉年华的广场上,传来一阵阵兴奋的尖叫,空气中弥漫着丝着油烟味。张安迪不由自主地有亮光地方走去—— 那个漂亮嘉年华世界。
[Dream catcher,捕梦者]
第一次来嘉年华的时候,张安迪才刚刚来到这个城市两个星期,什么都新鲜,连看见彩色的棉花糖都觉得不可思议。小时候的校门口总有一个老头子,把白砂糖撒进一个神秘容器里,然后就有去朵一样的棉花糖绕在一根木棍上,一大团一大团。
洋人们把棉桦糖染了色,分开卖,真是精明。两欧元一支,当时一时新奇,买了也就买了。几粒葡萄串在一起烤一层糖浆,在杏仁外面烤了一层巧克力,都是嘉年华上受欢迎的食物。是过了几个月后,才发现原来那时一时冲动买的那些糖果好贵。那天带她带来逛嘉年华的师姐对她说:“如果好好计算,一个月100欧元,足够了。”当时她的反应是:怎么可能?!这里两个番茄都要2欧元,一斤牛肉7欧元,难道每天吃面包么?除去房租保险电话水电上网,可以用来购买食物的钱怎么够用?
出国前哪里知道钱来得这么不容易。出国的整个程序都交给了中介去忙。张安迪在国内的大学读得吊儿郎当,她心里还是对外面的世界有憧憬的,混到大二的时候就觉得不想读下去,打算出国。下飞机后又high了起来,什么都是有趣好玩的。想家这件事,都是很久之后才有的情绪。
张安迪记得那天逛嘉年华的时候问师姐:“你想家么,我怎么一点儿也不想。”师姐盯着她的脸,看了两秒钟,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反而露出一个微笑,呵呵笑了两声,把问题回避了过去。她转头指着一个玩具问张安迪:“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吗?”
那是一张小小的网,每个绳索交错的地方都缀着美丽的羽毛。绳索颜色各异,羽毛斑斓,有的还带着一个小铃铛,风吹过的时候,叮叮作响。
“网呀,羽毛网。”张安迪很没有想象力地回答。
师姐用手轻轻地抚着一根羽毛,眼睛专注地看着羽毛上的绿色花纹,轻轻地说:“这是Dream catcher,捕梦者。从前印第安人把这网挂在床头,凡是噩梦都会落会落在上面,不会骚扰到你的睡眠,凡是好梦都有可以从网里穿过,直接到你的梦里去。”
张安迪第一次听说这么美的关于网的解释,有些惊异。那些羽毛越看越美,一个冲动,就买了一个回家。那师姐一路都在笑她满脑子童话,那么容易被故事打动。“你真像游客啊,不像是来读书的。”
张安迪憋着不说话,因为一路逛下来,她还提着一个薰衣草枕头回了家。德国人把小麦或者其他的谷物长期地浸在薰衣草的香油里,再晒干,每粒种子都充满了薰衣草的香味,然后把这些种子缝进小巧富有农村风味的枕头套里,就是一个充满薰衣草香气的枕头。十个欧元就这样给了出去。
那时候真是无忧无虑地消费和生活啊。
其实张安迪出国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是觉得在国内已经被高中败坏了读书的胃口,大学里除了玩还是玩,一点儿也没有读书的感觉,所以觉得或许换着环境会更好些。她从来没有想过,其实出国之后,被大人守护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她从此一个人面对一切。
那时候她还什么都没有想过,以为在德国和在杭州一样,周末可以背着书包回家好好吃一顿,然后再约上朋友友逛街,淘淘衣服。她没有想过生活会那么快给自己颜色看。
[突然奋勇起来的人生]
世界上有三种人的话不能相信:律师、牙医和中介。律师总是考虑着怎么可以多收你的钱,牙医总是建议你对牙齿做这样那样的护理,不过听信这两种职业建议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后果。中介不同,中介一开始满口答应后来翻脸不认人。
张安迪来到德国之后,读语言班,通过德语考试,拿到录取通知书,搬到学生宿舍,开始读书。八个月过得安安心心,突然有一天,发现卡里没有了钱。
怎么会怎么会??父母当初给自己交足了中介费,十万或者更多,里面有两年的生活费,除了保证金冻结之外,每个月中介都会打个几百欧元到张安迪的银行卡上。那是所谓的:“代理管理生活费”。可是连续两个月都没有钱进账,怎么会这样?
张安迪打电话去中介的德国办事处问,电话已销号。匆匆跑去中介的德国办公室,发现门口站满了和自己一样被扣压了保证金和生活费的学生。大家信息一凑,知道形势严峻,原来中介卷钱消失了。当初父母预先支付的钱,都被骗走了。就连告状,也不知道可以告谁去。
向父母求救自然可行,可是除了让他们心痛辛苦钱和担心自己之外,没有任何作用。张安迪走在护城河,看着缓缓流动的河水,觉得心里有些空荡荡的,然后做了一个决定。她有些兴奋,因为自己决心担负起自己的命运,有些忐忑,因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以担负起来。
生活一下子变得紧张和沉重起来。
看报纸,找打工的地方,一一面试。邻居介绍了一份汉堡店的工作。因为德语不好还不能站柜台,只能在厨房帮忙。在满是油烟的厨房里呼吸,煎出一块又一块猪排。一起工作的伊郎男人总是凑过来说话,问下班后是不是一起吃夜宵,说亚洲女性真美丽,甚至故意蹭她几下。张安迪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可是房租要交,保险要缴,找到下一份工作之前还是忍下来。
课程密密麻麻压了过来,晚上工作回去之后,顶着满是油烟的头,继续看书到四点,短短睡一觉,起来冲个澡,马上去上课。课程不难,但是听得半懂不懂,十分沮丧。没有时间交朋友,没有时间聚会,生活猛然压了过来,张安迪招架得很勉强,突然奋勇起来的人生,让她一时来不及细想,但还能撑得过来。万一和父母打电话说起生活,都说自己很好很好,一切顺利,不必担心。到了终于不用打工的周末,她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可还是调了闹钟,只让自己睡六个小时,不舍得睡太久,耽误了看书。
[“想不想坐摩天轮?”]
第二次去嘉年华,简直是被拖去的。张安迪正躺在床上思考着继续睡下去还是起来看书的时候,隔壁邻居来敲门,说一起去嘉年华吧。
哈,现在哪里有空去玩。
看你忙进忙出的几个月了,给自己一个玩的时间吧。
去去去,没空。
你再这样下去会把自己弄坏的,来,跟我去跟我去。
邻居督促着她出门,那段日子,除了读书就是煎猪排,除了煎猪排就是读书,张安迪人都变得有些迟钝麻木。别人催促一下,她就会跟着动一动,披了件外套,就出门了。
其实欧洲的嘉年华真的没有什么新意。还是那些东西,小火车、摩天轮、巧克力杏仁、糖浆葡萄、彩色棉花糖、鬼屋、碰碰车。
张安迪甚至觉得有点吵,对什么都没有什么兴趣。
邻居是个男孩,在音乐学院读书。他白天要在学院里练琴,晚上和张安迪一起打工,他在柜台收账,每天晚上还要打扫卫生,之后两个人一起回家。虽然他长得不高也不帅,可张安迪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比较安心。她知道他就快毕业了,他知道她刚刚开始读书。
“考考你现在对德国文化了解多少”。男孩对张安迪说,指着嘉年华的一个小店里的柜台,问道,“你看那个小木头盒子是做什么用的?”
“谁知道,那么小一个盒子,不像装糖的。装药片的?”依然是张安迪式的没想象力的回答。
“是装乳牙的。这里的小朋友掉了乳牙之后,可以装在这样的小盒子里,留作纪念。你的乳牙是不是都扔了呀?”男孩子说。
乳牙?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张安迪想起小时候掉乳牙的时候,很不科学地用细绳子套在了已经松动的牙齿上,咕嘟一下自己拔的日子。有时候自己拔,有时候妈妈帮忙拔。拔完了之后总要哭一场,然后妈妈会煮好喝的竹笋排骨汤。味道一点都不逊色于那知味观里的菜肴。
张安迪的记忆突然潮水一样涌了上来,觉得自己突然有了痛感。原来这些日子累得连痛都不觉得,每天吃面包也不觉得难吃,根本就来不及想塞进肚子里的是什么。她突然有了想念,有了难以忍受的味觉。她转头对男孩子说:“我想吃糖醋小排。”
男孩点点头,说:“好啊,回去就做给你吃。上海菜里我最拿手这个菜。”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想不想坐摩天轮?”
“好贵的,五欧元一个人呢!”
“我请你了。”
“不行,那是你收两个小时账的工资。”
“算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吧,明年你生日的时候,我未必在这里。”他的语气很温柔,并不伤感,伤感是奢侈的情绪,有时间快乐的时候怎么可以不快乐。
她沉默了几秒钟,抬起头来,努力露出一个微笑,说好吧。
他先踏进了摩天轮的小篮子,伸出手来拉张安迪。张安迪攥紧了他的手,突然发现他的手上绑着绷带。“你的手怎么了?”
“啊,没什么,昨天早上削土豆的时候不当心削掉一小块肉。”
“天啊,”张安迪一声呼,“那你怎么还在厨房刷碗?”
“戴上手套,就没有问题。可惜这个星期天不能练琴了,练琴没法戴手套。”
“你跟我说呀,我来把你那份工作代做掉。”
“傻瓜,你自己已经累得够呛了。我没事,反正不是第一次。”他宽厚地笑笑,甚至觉得自己的受伤让面前这个女孩担心是一件比受伤更严重的事情。
“看风景吧,这个摩天轮只转一圈的,很少有机会可以站这么高看这个城市。”
[“这一切都会过去”]
这是第三次来嘉年华了。
张安迪一个人走在花花绿绿的灯里,刚刚的关于世界真相的哲学课早已结束,她听得毫无困难,从什么时候起已经可以没有障碍地听课,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尽管每天都在沮丧自己没有全部听懂,但总是越来越听懂。
每周末去花铺打工一天,再去青年旅馆打工一天,收拾床铺,安排住宿。工作环境已经比汉堡店好太多。自从邻居搬走之后,她觉得晚上一个人回家太晚,倒不是因为不安全,而是因为太孤单,于是就换了工作。
不久之前父母还是知道了中介卷款逃走的事情,急急问这一年是怎么过的。张安迪短短叙述了几句,还是说一切都好都顺利,不用担心。说起打工的事情,妈妈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张安迪鼻子有些酸,却没有流泪下来,还安慰家里说外国的孩子们也都打工,应该自己养活自己。从来都是自己哭,妈妈过来安慰,现在居然倒了过来。这样迅速成熟起来,她自己也没有料到。
怎么可能没有哭过,那天在摩天轮上,风那样大,夜那样蓝,摩天轮慢慢转动,自己渐渐升高升高,那个热闹美丽彩色的世界就在脚底,就在眼底。风吹了过来,张安迪脸上凉凉飕飕的,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哭得一塌糊涂。邻居男孩眺望着远处,不看她。她心里感激,他给她一个人哭泣的空间。
他的声音传了过来:“想家了?”
“我也不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只是想哭,如果这个时候他过来拥抱,她一定会抱紧他。脆弱的时候,多么希望有人来乘虚而入,让自己不至于落空。
男孩一动不动,继续府瞰着整个城市,说:“一切都会过去的。”
“什么?”
“一切都会过去的。”他转过头来,对着张安迪认真地说:“给你讲个故事吧。”
“很久以前,埃及的法老做了一个梦,梦里万能的天神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包含了世界上最伟大的真理。法老醒来后却记不起了,于是他召集了所有的大臣和智者一起开会,要把那句话找回来。大臣和智者殚精竭虑,引经据典,激烈争论了十天十夜,终于达成了一致。他们把这句话他们公认最伟大的真理刻在一个戒指上刻着:这一切都会过去。”
“相信我,现在的一切你不想要的,都会过去的。这也是我一直相信的,不然我也不会走到今天。男孩站起身来,趴在栏杆上,回头看着她,风吹起他的头发,远处有霓虹闪烁,整个城市都在脚下。张安迪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摩天轮一点点降下,降下,热闹的城市一点点接近了自己,又回到了彩色的缤纷的充满油烟和垃圾的世界。
现在张安迪停在了摩天轮前面,手里拿着一块现烤的热腾腾的比萨,微笑着静静看着摩天轮转动。是啊,一切都会过去。难过、失望、沮丧、茫然,都会过去,无尽的油烟,现在一看就泛恶心的烤猪排,都会过去。让人深陷的眼神,让人心怀感激的照顾,都会过去,所以,你也变成过去了。她默默地想着,原来流逝的是我们不是时间。
张安迪的指尖已经开始有些冰凉。要快点吃比萨,不然会凉掉。她又觉得脸上凉飕飕的,好像是流泪了。
男孩半年前毕业,在澳门的乐团找到了一份工作。告别的时候,张安迪打算把那个薰衣草枕头送给他,他知道她喜欢那枕头,所以才会送给他,所以他坚决不收。他拿走的是挂在床上的捕梦者,那镶满羽毛的网。“我喜欢这个东西。每个人都是人生的捕梦者,只是有些人撞到了噩梦,有些人找到了好梦。”
“那么,祝你天天好梦。”张安迪不知道说什么好,连告别词也说得毫无想象力。
“放心吧,我不会梦见煎猪排和收银台的。”他笑着说。她知道他在逗她。
可是张安迪会梦见摩天轮。不知道是城市在转动,还是摩天轮在转动。夜那样蓝,他的头发扬起,风一阵一阵吹来,薰衣草一阵一阵袭来。梦里面,她对他说:“我是喜欢你的。”他对她说:“一切都会过去的。”
然后醒来。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说什么,只是想起已经此去经年,只有薰衣草香依旧。
“真理是什么?现实主义认为在我们之外存在着一个外在的世界,那个世界不为我们的意志所改变……但是其实最后那个世界究竟是怎样的,我们没有真相。”
回忆里没有真相,她只想走向那个有亮光的地方,无所谓那是不是真实的世界。
既然一切都会过去,过去。
送你一个薰衣草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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