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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剑客无情剑》,又名《风云第一刀》,著于1969年。
1969年的金庸45岁,他创作并发表了巅峰之作《鹿鼎记》,一俟连载完毕他就宣布封笔并开始着手修订自己的全部作品。同年也是45岁的梁羽生还在“游剑江湖”,但他的巅峰期已经过去。未满20岁的文艺青年温瑞安正打算“剑试天下”,“追杀”于江湖,更年轻的黄易还没踪影……这个真空注定要由古龙来填充,69年的古龙32岁,正处在一个男人的黄金年龄,那时的他还年轻,有激情,也有野心,他一定想通过这部书构建属于他自己的江湖。《多情》不是没有瑕疵,但它的出色却足以让挑剔的读者沉浸在故事当中而忘了去挑刺。有两部书最能让人感受到古龙创作态度的认真,一部是《多情剑客无情剑》,一部是《天涯·明月·刀》。“椎心泣血”这个词虽然意思不当,但望文生义,或许可以用来概括他写这两部书时的状态。
即将进入70年的《多情》已经开始有一些不同,古龙的青春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不是金庸,成长小说不是他喜欢的模式,相反,他的好小说大都带有浓重的中年气息,仿佛是一雨成秋,才刚成熟就走向了衰老。彼时李寻欢(或者说古龙)的萧索寂寞虽未沦肌浃髓,但它就象慢性毒药,已开始销魂蚀骨。江湖夜雨十年灯。一杯一杯的烈酒入喉,总有喝醉的时候;一刀一刀的入木三分,总有死心的时候;一次一次的飞刀脱手,总有力竭的时候,而生命,又怎禁得起如此奢侈的透支?
● 情到浓时情转薄
彼时《多情》的语言还不够成熟,却可以看出古龙用心的痕迹,其中有用得好的,也有用得不太妥帖的。精彩的如开篇,“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万里飞雪,将穹苍作烘炉,熔万物为白银……”恍然便是“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的化用。《多情》中借用或化用古典诗文的情况或显或隐,表现形式相当丰富。
且看郭嵩阳与李寻欢决战一段:
“风吹过,卷起了漫天红叶。
枫林里的秋色似乎比林外更浓了。
剑气袭人,天地间充满了凄凉肃杀之意。
……
逼人的剑气,摧得枝头的红叶都飘飘落下。
离枝的红叶又被剑气所摧,碎成无数片,看来就宛如满天血雨!
这景象惨绝!亦艳绝!……”
这样的画面唯美至极,我极疑心张艺谋的《英雄》里枫林决战的视觉效果就是从这里脱胎而来的。据说老谋子也爱看古龙,认为古龙的小说里边有特别“神”的东西,特别飘逸的东西,那就是想象力。
再看李寻欢和阿飞分别时:
“风吹过大地,风在呜咽。
远处传来零落的更鼓,遥远得就像是眼泪滴落在枯叶上的声音。
两人还是面对面地站着,明亮的眸子里已有了雾。
没有星光,没有月色,只有雾—— ”
在别处,古龙再次写道:“更鼓仿佛离人落在木叶上的清泪……”反复重现的画面依稀便是温词“梧桐叶,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的意境,却因为得其意,忘其言而显得更为动人。
“何必多情?何必痴情?
花若多情,也早凋零。
人若多情,憔悴,憔悴……
人在天涯,何妨憔悴?
酒入金樽,何妨沉醉?
醉眼看别人成双作对。
也胜过无人处暗弹相思泪……”
老实说,每次看到古龙小说中的歌词我都有种不忍卒读的感觉。他的意境何其优美,语言却何其恶俗。《决战前后》里陆小凤和司空摘星两人相互拍砖时所唱的童谣,《欢乐英雄》里卖花女玉玲珑所唱的歌词,加上《多情》里半文半白的调调常让人哭笑不得。少数几个例外如《萧十一郎》,“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人心怜羊,狼心独怆,天心难恻,世情如霜……”也许因为《萧十一郎》与影像的关系非同一般才造就了这个例外。还有一个是《大地飞鹰》,“儿须成名酒须醉,酒后倾诉是心言”,这首豪迈苍凉的域外民歌与前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知是古龙不用心,敷衍了事,还是他不适合“拿来主义”,他自己开创的诗意倒不时与古典意境暗合(或者是更深层的化用?),却不适合替他人做嫁衣裳。也许这正是一个靠天才和灵感写作的作家的特点吧。普鲁斯特说过,“有的人活着不依靠力量,正如有的人唱歌不靠嗓子,这些人更让人感兴趣,他们用智慧和情感代替他们所缺乏的材料。”古龙无疑就是这样的人,连带着他的创作也是如此。我常觉得习惯用理性思考的人读古龙往往会觉得古龙太简单而错过很多真正属于心灵的东西,而依赖直觉的人读古龙却又太容易沉浸在他所营造的氛围当中走不出来。
《多情》的写作虽已透露出古龙求新求变的意愿,且颇具古龙特色,但其中不少地方的语言还带着传统武侠小说文言化的痕迹。新旧掺杂,今古交替,这是属于转型期纷繁芜杂的风格,还算不上纯正的古式文风。以几部重要著作为例(参照网上发布的比较权威的古龙作品年表),我们大致可以看到古龙语言转变(或者说创作风格形成)的轨迹。66年的《武林外史》开始有型,69年的《多情》小有所成,同年的《萧十一郎》是个飞跃,接下来71年的《流星·蝴蝶·剑》和《欢乐英雄》以及72年的《边城浪子》已经完全成熟(包括稍后的《陆小凤》系列以及《七种武器》系列),74年的《天涯·明月·刀》剑走偏锋,属于实验风格,76年《大地飞鹰》和78年《英雄无泪》的回归显得更为圆熟老到,而80年的《风铃中的刀声》除开代笔部分其语言已达巅峰。69年的《多情》身处其中是个十分重要的转折,颇有承上启下的意味。《多情》中天机老人论武学巅峰境界那段话可以做证,古龙在语言上下的功夫或者说古式风格的营造从有形到无形的过程就仿佛是从“手中无环,心中有环”到“环即是我,我即是环”的境界,也是一个从刻意营造诗意到本身就是诗的过程。
● 情凭谁来定错对
人物塑造方面,李寻欢身上颇有几分沈浪的味道,在此之前古龙受传统的束缚还比较深,到了《多情》他则开始大胆创新。李寻欢之前古龙作品中或许还有如此具有古典意蕴的人物,李寻欢之后却再无一人有他的风采。《多情》最大的成就就是塑造了独一无二的李寻欢这一有性格缺陷的英雄形象,傅红雪与他颇有些相似之处但他们终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李寻欢的潇洒落拓名士派风度可能有沈浪的影子,他的宽容、同情和对生命的热爱可能有楚留香的内涵,但他的人格和气质却是无人可比的,天上地下,只有这么一个李寻欢。
把酒寻欢——李寻欢名为“寻欢”,可他找到的却只有寂寞。与他一同孤独地立在书中的另一个角色是林仙儿。为什么很多人一提起《多情》想到的就是这两个人?英雄美人固然是是千古不变的话题,更深层的原因是因为他们两人都是古龙笔下独一无二的绝版人物。我们可以找到与荆无命相似的傅红雪,与阿飞相似的萧十一郎,与上官金虹相似的公子羽,与孙小红相似的苏樱或石秀云,与林诗音相似的沈璧君或卫凤娘,但是我们找不到具有诗人气质的浪子李寻欢和看起来象仙子却专门带男人下地狱的林仙儿,就象我们找不到另一个古龙。我们只有一个古龙,之前没有,之后也不会再有。孤篇横绝,这也是为什么人们说只有李寻欢才是古龙。
李寻欢身上有看似对立的名士做派和浪子个性,这两者正代表了古龙创作的两种风格,他既可以塑造出象南宫平、王怜花、无花、原随云等富有传统韵味的惊才绝艳文采风流的人物,也可以塑造出象傅红雪、萧十一郎、陆小凤、小方这样具有现代精神草根气质哲学意味的人物,而李寻欢正是二者的集合体,这门第高华的风流浪子是古龙书中独一无二的人物。
他“一肚子的不合时宜”,话语中隐隐可见坡翁不无辛酸的自嘲,而他的“落魄江湖载酒行”分明又是柳七的无奈+杜郎的不羁,此时的古龙已将豪放和婉约很好地结合在一起,《多情》不仅有豪情也有悲情甚至苦情。李寻欢这充满诗人气质的落拓江湖客在面对血雨腥风的江湖时竟是如此淡然。古龙本可以就他的诗人气质延伸开来做一个类似金庸的江湖梦,他的诗意绝不在金庸之下,可他毕竟没有,他在构建的同时也在破坏,在推崇的同时也在反思。李寻欢终究是人而不是神,虽然他创造了类似神的奇迹,那是基于他伟大的人格和坚定的信念——爱和宽恕,那也是古龙自己的信念,也是小李飞刀例不虚发的本质,更是贯穿整个小李飞刀系列的主题。古龙在实践自己的江湖理想时已经清楚看到了它有多难,所以他总是时时让李寻欢处于绝境。把人物“逼”到绝境里来拷问他的精神和灵魂,这是古龙惯用的手法,在《天涯·明月·刀》里对傅红雪达到了极致。
关于李寻欢这个人物的争论已经太多,似乎不必再去凑这个热闹了,但是不谈《多情》则已,只要谈《多情》注定是绕不过李寻欢的。记得黎巴嫩诗人纪伯伦曾说过:一个伟大的人有两颗心,一颗心流血,一颗心宽容。这句话用来形容李寻欢再恰当不过。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故园的梅花开了一地也落了一地,李寻欢你可会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看不下代笔的《圆月弯刀》,却意外地发现一个细节。龙家的后人与魔刀丁鹏说起当年事,丁鹏说了一句让人想不到的话:
“世人皆道龙啸云对不起李寻欢,而实际上应是李寻欢对不起你家才是。小李探花最后功成名就,获得幸福。而龙家却从此销声匿迹,在江湖上的地位和名声更是一落千丈。就算当年龙啸云对不起李寻欢,他已用他的血洗清了他的罪孽。他的后人理应不再背负这个沉重的罪名。”丁鹏的话无疑是有道理的。
龙家后人感激莫名却说出了一番更惊人的话:“你是第二个这么说的人。”
“第一个是谁?”
“李寻欢。”
至此,我才真正心悦诚服于李寻欢这个人。
“人寿百年,镜花水月,红尘繁华,瞬即变迁,若是情义两难全,情为先,义为先?”面对人生最大的拷问,任是谁怕也无法做出满意的答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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