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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森翔
风,三月清明的风吹拂着荆棘沟还未泛绿的残草和多年生的灌木丛,吹拂着这个坟头遍野的荒凉山沟。
沟崖酸枣树的枝梢上,挂着一轮刚刚升起的、淡而无光的太阳,——愁云遮着它的脸,它只露出一点忧伤的白色;静静的山沟里空无一人。山梁、荒坟和光秃秃的荆棘棵子在惨淡的白光下,显得沉寂而孤凉。
今天是上坟的日子。姜山老汉是第一个来到这沟里上坟的人。他在一座新坟前用颤抖的手燃起了第一张烧纸。柔弱的火焰在风的吹拂下左右摇摆,一股淡蓝色的烟雾随着风悠然而去。他把一篮子蒸馍和一盆香喷喷的肉菜摆在坟头,用两根新买的竹筷子夹着菜和馍,一块一块地往坟前散……
一个月前,年仅五十岁的玉英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当时,姜山老汉正在县城儿子那里串门,等他知道她死的消息的时候,她已经被埋葬了。可是他的心里老惦念着她,他一直等待一个机会,一定要好好祭奠她,再同她一起说上一阵心里话……
为了今天这个日子,姜山老汉足足忙活了七八天。他先买好了香和草纸,又到处去借打纸的凿子和木砧。怀着极大的虔诚,慢慢地、细心地一凿子一凿子在纸上打上道道像括弧似的钱眼。最后,又把家里那只绵羊羔子宰了,炖得烂烂的,全部盛在盆子里……
“年轻时充积极,不信神,不知得罪了多少亲戚,现在大半辈子过去了,又中了哪门子的邪……”他婆姨从头天晚上就数落,一直到早晨临出门,她嘴还不停地叨叨:“几十年没有上过坟,你认得路么?让儿子与你一起去吧?”
“不,我自己去I”姜山老汉闷声说。婆姨想得倒是周到,可是,她怎么能知道他的心思呢?
出了门,他倒有点懊悔。长久以来,他心中一直有一种内疚的心情,他感到对不起自己的婆姨。她是一个贤惠的女人,一个从来不给他惹是生非的女人,她虽然对他的“充积极”看不惯,不感兴趣,可也不加干涉,而他在痛苦的时候常给她发脾气,摔碟子摔碗,弄得她不知所措,甚至后来养成了低眉顺眼的习惯,随着时间的流逝,年龄增长,他越来越感到内疚,他觉得那佯对待她不公平。于是,在生活中他尽量关心她,尽可能多想到她的好处。可是即使这样,他在自己的睡梦中,死去的玉英的身影还是常在他的梦中出现。他常想,假如有一天,要告别这个世界了,他所最留恋的,不是妻子,而是……玉英……
烧纸柔弱的火焰,随着风的吹拂,轻轻地摇摆着,纸灰飞得到处都是。姜山老汉用一根酸枣树枝压着未燃完的纸,以免被风也吹走了。
他真是追悔莫及!他本来和玉英很好,可当时怎么那么傻!错,错,错!他觉得心里一阵绞痛……
烧纸已经全部烧完了。风似乎更大了。太阳把它的脸藏在浓重的云层里,真有点冷。姜山呆呆地望着那座沉静的坟头。他似乎看到,从那坟堆里,玉英伸出了一只手在向他招呼。他赶紧用两只手去抓,抓到的却是两把冰冷的泥土……
“玉英!玉英!……”他呼唤着她的名字。过去,他叫这两个字叫得太少了。这是多么亲爱的两个字啊!可是,很长的三十年来,他不能叫,要叫,前头还得加上她父亲的姓。可是,他忍受过来了。那时候,他觉得可以安慰的是,他们俩毕竟都同时活在这个世界上。虽然是两个不同的村子,见不上面,但,因为彼此都活着,他一点也不觉得孤独,可如今…想到这,两滴浑浊的泪珠滚出他的眼眶,渗入土里……
于是,一切尚未被生活销蚀掉的记忆,尚未被时间的流水冲洗掉的东西,那些终身难忘、珍贵得令人心疼的东西,统统涌上了姜山老汉的心头,整个漫长的生活道路——他生命所需的最重要、最必需的东西,展现在他的面前……
……他们俩是同村的,从小在一起长大。她叫他“大山
哥”,他叫她“小英妹”。他们一起给人家干活,他常放羊,她常剜菜。
有一次,他赶着羊群又来到这条长满酸枣树的“荆棘沟”放牧,玉英也来到这沟里摘酸枣,拔沙葱。
忽然,他听到玉英在前面,像唱歌似地喊:
“放羊的哥哥帮帮忙!”
她的声音是那样甜,那样脆,好像撅断了一根嫩黄瓜,听了令人心醉。他由不住地像说似地颤声唱道:
“我把阿妹促在崖头上!”
玉英听了,“咯咯”笑红了脸,显得更好看、更妩媚。她干脆放开了嗓子,脆生生的歌声便在这山沟里回荡:
“摘一把酸枣送给你,
酸哩甜哩细品尝j……”
他激动地跑到她跟前。她拿着一颗像玛瑙似的红酸枣,笑着对他说: .
“把嘴张开!”
他乖乖地张开了嘴。
“吞下……”
他连嚼都不嚼,喉结咕噜一动,一颗圆圆的酸枣便囫囵下了肚。——因为这是她的命令哪j人人都说不嚼的东西咂不出滋味来,可那时,他觉得他吞下的那颗酸枣,比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还香甜!
解放了,他俩都长成大人了。再不敢像小时候那样天天在一起厮耍了。她开始有意地躲避他了。可是,有时侯,他们还忍不住地走到一起去。有一次,傍晚,当他们俩披着晚霞走进村子的时候,被一群小孩发现了。他们就在他俩的背后瞎起哄:“婆姨汉汉,香油罐罐……”她羞得头一低,朝家便跑;他气得弯腰从路上拣起一块坷垃,就要教训那群小尕子,吓得那帮捣蛋鬼哄一下,跑得无影无踪了。……
事情终于发展到要置办婚事的地步,这时,正赶上“转
社”。他是个积极分子,啥事也少不了他。成天到晚地跟着工作队的屁股转,,,,东家进,西家出,动员人们走集体化的康庄大道。一般说来,他的工作还算顺利,可也会遇上有些脑筋不开化的人的抵制。“大山呀,你说入社好,可那农业社的牲口,咋一个个脊背上不长毛?”玉英他爹一句话就把他噎回去。别人更是趁火打劫地说:“等玉英入了社再来说我们吧!”他火了。为了表示自己的立场坚定,他找来了玉英。
“咱们结婚前,你们家得先入社。”他气哼哼地说。
“那咋成?我大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再说这跟结婚不结婚有啥关系?”
“要么,你同他分家,划清界限!”
“你是疯了?”她睁大一双吃惊的眼睛。“亏你想出这个主意。”
“那,咱就……散!”
“你……”玉英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散就散……”
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一走,就是三十年!而玉英在第二年就被人用花轿接走了,那个人,多幸福呵……唉,真傻呀,他懊悔地直捶腔子。 。
风在吹着,乌云翻卷。他回想那已经逝去了的一桩桩往事。泪水顺着面颊流淌着。他看着这荒凉山沟,这飘动着纸钱的坟头,……对于“充积极”那事,他并不后悔,他后悔的是同玉英的婚事。他后悔极了。他活着,心里像要渗出血来,隐隐作痛。在那些日子里,他没有一天不想到玉英。起初,他因为痛苦,发誓一辈子不娶。年复一年,痛苦依旧。后来,父母亲一个劲地催逼,他才按照婚姻法的规定,与现在的妻子登记领了结婚证,……也有了孩子。可是,他的心里一直思念着玉英。
“玉英:”他轻轻地呼唤着。没有人答应他的呼唤。他比任何时侯都强烈地感觉到世界确实已经改变了样子;她——玉英已经死了。而过去,却不是这样的。那时,他虽然也因失去了玉英而悲伤、而难过,但是,那时候,她同他都活在这个世界上。尽管后来的生活都有过困难和沉重的时刻,可他一想起活着的玉英,就不觉得孤单无靠了。可是,现在,老天爷呀,她没有了,她自个儿走了。这个世界上就剩下他一个人了。可怎么办呢?多么空虚,多么痛苦啊!更可惜的是,到临了的时候,他没有在她跟前,竟然没有再看上她一眼……要知道,对于她的死,天底下最悲伤的人就是他了,还有谁比他更悲伤呢?他呆呆地坐在那里,好像进入了冥冥世界一般。
这时,随着不断前来上坟的人流,有两个人提着烧纸和供品向他这里走来。这是父子两人。他们来到坟前,见姜山老汉坐在这里,烧了一大堆纸灰,有点纳闷,他们前后左右又察看了一遍地形,寻找他们不久前留下的最独特、最明显的记号,最后确信无疑这就是他们自己的坟地,便用迷惑不解的眼光盯着姜山。终于,那位年轻小伙子走上前来,躬身问道:“老姨爹,你弄错了吧?”
“没错,就是这座坟,新的……”姜山老汉木然地回答。
那小伙子用一只手指着附近的标记,肯定地说:
“是你错了。这是我妈的坟,一个月前刚:.....”
“哼哼——”姜山抽噎着, “谁是你妈,她是我的玉英——”感情所至,他一头扑到坟头上,双手实实地攥着坟土。
小伙子懵了。他回过头看着他爹。他爹可不糊涂。那本来忧伤的眼睛,起先是惊愕地圆睁着,最后终于愤怒地眯缝起来。他用低沉的声音说:
“姜山,她死了,你还缠着不放,你安的是什么心?!”
这时,姜山老汉才从冥冥世界中转回,认出站在他面前的老汉,就是当初接走玉英的那个幸运的小伙子,他忽然惶然不知所措了。 、
“兄弟……”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声音变成颤抖抖的哑音。“你就行行好,让我在这儿最后同她说几句话吧……哪怕就让我悄悄地站在这儿也行。”
那位“兄弟”猛地挥起拳头,怒吼着朝他逼来。“到驴圈里说去吧!”他声音大得像打雷,还当胸给了姜山一拳。姜山老汉没料到这一下,站立不稳,险些跌倒,幸亏那个年轻小伙子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他才没有倒下。
“滚……”那位“兄弟”还瞪着两只可怕的眼睛,步步进逼;姜山老汉倒退着绕坟堆慢慢地转圈子,躲避着。
“大,你这是咋了?”那年轻小伙子挡住他愤怒的父亲。他不明白这两位老人之间有什么宿怨,他还为自己的父亲张口骂人。举手打人的粗暴行为而难为情。
“你让他滚:”他大仍然是怒不可遏。
年轻人只好转过身来劝姜山:“老姨爹,你走吧。我大心情不好……”
这下可惊动了附近上坟的人们。他们纷纷围了上来,连问:“怎么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时,天空飘过一片乌云,大家顾不得问清眉目,各自忙着上坟去了。年轻人也把自家的祭品摆开、纸钱点燃,不觉悲从心上来,无心再去理会父亲,扑通朝他母亲的坟头一跪,便哭开了。只见他双肩猛烈地抖动着,声音虽然是压抑的,可仍让人惊心动魄!
姜山老汉傻了,却也醒了。他接过别人从地上给他拾起的那只搪瓷盆和红柳筐,呆呆地对坟前的那个小伙子望了一会,便离开了坟圈,走了。天哪,这算怎么一回事啊!他忽然想起,自家的坟还没上哪。可是一看手中的搪瓷盆和空筐子,他叹了一口气:“咳,还上啥呢!”他把那个瓷盆朝山沟狠狠_撂,踅头朝沟口走了。
他一个人在山沟里踽踽独行,真感到孤独、感到悲哀啊!他回想着刚才的那一幕,忽然,又怨恨起玉英来了:
“玉英啊,玉英!都怨你!当初我说了那么个话,是一时的糊涂,可你也应该等我两年吧?你呢?等不及了。人家一来花轿,你就立马待时地跟上人家走了。咳,你呀!到老了,你又急急慌慌地。个人先走了,连声招呼也不打。这下倒好,你看,你把我们弄得……”
这时,天上响起了春天的一声雷,一道闪电过后刷刷下起雨来。上坟的人纷纷朝近处的山根子底下跑,去躲雨。那父子俩也急忙登上车子冒雨朝公路上赶。
姜山呢?他无所知觉地呆站在雨地里,被雨水淋得透湿,风里雨里,他像半截被火烧焦的枯树,挺立在那里。他哪儿也不想走。他就愿意站在这个山沟里让雨淋。他心里感激地嘟囔着:
“老天爷,有眼哩,大大地下吧,就剩下我一个人,就剩下我一个人……”
(选自《荒原的呼唤》,宁夏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写于1983年,载《朔方》1984年1l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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