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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关于诗词格律

时间:2018-10-29 02:03:31      阅读:728      评论:0      收藏:0      [点我收藏+]

标签:表达   有用   音乐   何事   三层   张孝祥   艺术   语音   分表   

王力先生所著《诗词格律》一书深入浅出地介绍了古典诗词的基本知识,如音韵、平仄、四声、对仗等,另外对诗词格律及其节奏和语法特点均有论述,该书自出版以来,一直被当作古典诗词爱好者的必读经典,深受读者喜爱。此处对原文稍有删节,请读者参考原著。

第一章 关于诗词格律的一些概念

第一节 韵
韵是诗词格律的基本要素之一。诗人在诗词中用韵,叫做押韵。从《诗经》到后代的诗词,差不多没有不押韵的。民歌也没有不押韵的。在北方戏曲中,韵又叫辙。押韵叫合辙。
一首诗有没有韵,是一般人都觉察得出来的。至于要说明甚么是韵,那却不太简单。但是。今天我们有了汉语拚音字母,对于韵的概念还是容易说明的。
诗词中所谓韵,大致等于汉语拚音中所谓韵母。大家知道,一个汉字用拚音字母拚起来,一般都有声母,有韵母。例如“公”字拚成gōng,其中g是声母,ōng是韵母。声母总是在前面的,韵母总是在后面的。我们再看“东”dōng,“同”tóng,“隆”lóng,“宗”zōng,“聪”cōng等,它们的韵母都是ong,所以它们是同韵字。
凡是同韵的字都可以押韵。所谓押韵,就是把同韵的两个或更多的字放在同一位置上。一般总是把韵放在句尾,所以又叫“韵脚”。试看下面的一个例子:
书湖阴先生壁
[宋]王安石
茅檐常扫净无苔(tái),
花木成蹊手自栽(zāi),
一水护田将绿绕, 
两山排闼送青来(lái)。
这里“苔”、“栽”和“来”押韵,因为它们的韵母都是ai。“绕”(绕)字不押韵,因为“绕”字拚起来是rào,它的韵母是ao,跟“苔”、“栽”、“来”不是同韵字。依照诗律,像这样的四句诗,第三句是不押韵的。在拚音中,a、e、o的前面可能还有i,u、ü,如ia,ua,uai,iao,ian,uan,üan,iang,uang,ie,üe,iong,ueng等,这种i,u,ü叫做韵头,不同韵头的字也算是同韵字,也可以押韵。例如:

四时田园杂兴
[宋]范成大

昼出耘田夜绩麻(má),
村庄儿女各当家(jiā)。
童孙未解供耕织, 
也傍桑阴学种瓜(guā)。

“麻”、“家”、“瓜”的韵母是,韵母虽不完全相同,但它们是同韵字,押起韵来是同样谐和的。
押韵的目的是为了声韵的谐和。同类的乐音在同一位置上的重复,这就构成了声音回环的美。
但是,为甚么当我们读古人的诗的时候,常常觉得它们的韵并不十分谐和,甚至很不谐和呢?这是因为时代不同的缘故。语言发展了,语音起了变化,我们拿现代的语音去读它们,自然不能完全适合了,例如:

山行
[唐]杜牧

远上寒山石径斜(xié),
白云深处有人家(jiā) 
停车坐爱枫林晚, 
霜叶红于二月花(huā)。

xié和jiā,huā不是同韵字,但是,唐代“斜”字读siá(s读浊音),和现代上海“斜”字的读音一样。因此,在当时是谐和的。又如:

江南曲
[唐]李益

嫁得瞿塘贾, 
朝朝误妾期(qī)。
早知潮有信, 
嫁与弄潮儿(ér)。

在这首诗里,“期”和“儿”是押韵的;按今天普通话去读,qī和ér就不能算押韵了。如果按照上海的白话音念“儿”字,念像ní音(这个音正是接近古音的),那就谐和了。今天我们当然不可能(也不必要)按照古音去读古人的诗;不过我们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才不至于怀疑古人所押的韵是不谐和的。
古人押韵是依照韵书的。古人所谓“官韵”,就是朝廷颁布的韵书。这种韵书,在唐代,和口语还是基本上一致是;依照韵书押韵,也是比较合理的。宋代以后,语音变化较大,诗人们仍旧依照韵书来押韵,那就变为不合理的了。今天我们如果写旧诗,自然不一定要依照韵书来押韵。不过,当我们读古人的诗的时候。却又应该知道古人的诗韵。在第二章里。我们还要回到这个问题上来讲。

第二节 四声
四声,这里指的是古代汉语的四积声调。我们要知道四声,必须先知道声调是怎样构成的。所以这里先从声调谈起。
声调,这是汉语(以及某些其他语言)的特点。语音的高低、升降、长短构成了汉语的声调,而高低、升降则是主要的因素。拿普通话的声调来说,共月四个声调:阴平声是一个高平调(不升不降叫平);阳平声是一个中升调(不高不低叫中);上声是一个低升调(有时是低平调);去声是一个高降调。
古代汉语也有四个声调,但是和今天普通话的声调种类不完全一样。古代的四声是:
(1)平声。这个声调到后代分化为阴平和阳平。
(2)上声。这个声调到后代有一部分变为去声。
(3)去声。这个声调到后代仍是去声。
(4)入声。这个声调是一个短促的调子。现代江浙、福建、广东、广西、江西等处都还保存著入声。北方也有不少地方(如山西、内蒙古)保存著入声。湖南的入声不是短促的了,但也保存著入声这一个调类。北方的大部分和西南的大部分的口语里,入声已经消失了。北方的入声字,有的变为阴平,有的变为阳平,有的变为上声,有的变为去声。就普通话来说,入声字变为去声的最多。其次是阳平;变为上声的最少。西南方言(从湖北到云南)的入声字一律变成了阳平。
古代的四声高低升降的形状是怎样的。现在不能详细知道了。依照传统的说法。平声应该是一个中平调,上声应该是一个升调,去声应该是一个降调,入声应该是一个短调。《康熙字典》前面载有一首歌诀,名为《分四声法》:

平声平道莫低昂,
上声高呼猛烈强,
去声分明哀远道,
入声短促急收藏。

这种叙述是不够科学的,但是它也这我们知道了古代四声的大概。
四声和韵的关系是很密切的。在韵书中。不同声调的字不能算是同韵。在诗词中。不同声调的字一般不能押韵。
甚么字归甚么声调,在韵书中是很清楚的。在今天还保存著入声的汉语方言里。某字属某声也还相当清楚。我们特别应该注意的是一字两读的情况。有时候,一个字有两种意义(往往词性也不同),同时也有两种读音。例如“为”字,用作动词的时候解作“做”,就读平声(阳平);用作介词的时候解作“因为”,“为了”,就读去声。在古代汉语里。这种情况比现代汉语多得多。现在试举一些例子:

骑,平声,动词,骑马;去声,名词,骑兵。
思,平声,动词,思念;去声,名词,思想,情怀。
誉,平声,动词,称赞;去声,名词,名誉。
污,平声,形容词,污秽;去声,动词,弄脏。
数,上声,动词,计算;去声,名词,数目,命运;入声(读如朔),形容词,频繁。
教,去声。名词,教化,教育;平声,动词,使,让。
令,去声,名词,命令;平声,动词,使,让。
禁,去声,名词,禁令,宫禁;平声,动词,堪,经得起。
杀,入声,及物动词,杀戮;去声(读如晒),不及物动词,衰落。

有些字,本来是读平声的,后来变为去声,但是意义词性都不变。“望”、“叹”,“看”都属于这一类。“望”和“叹”在唐诗中已经有读去声的了,“看”字直到近代律诗中,往往也还读平声(读如刊)。在现代汉语里,除“看守”的看读平声以外,“看”字总是读去声了。也有比较复杂的情况:如“过”字用作动词时有平去两读,至于用作名词,解作过失时,就只有去声一读了。
辨别四声,是辨别平仄的基础。下一节我们就讨论平仄问题。

第三节 平仄
知道了甚么是四声,平仄就好懂了。平仄是诗词格律的一个术语:诗人们把四声分为平仄两大类,平就是平声,仄就是上去入三声。仄,按字义解释,就是不平的意思。
凭甚么来分平仄两大类呢?因为平声是没有升降的,较长的,而其他三声是有升降的(入声也可能是微升或微降),较短的,这样,它们就形成了两大类型。如果让这两类声调在诗词中交错著,那就能使声调多样化,而不至于单调。古人所谓“声调铿锵”[1],虽然有许多讲究,但是平仄谐和也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因素。
平仄在诗词中又是怎样交错著的呢?我们可以概括为两句话:

(1)平仄在本句中是交替的;
(2)平仄在对句中是对立的。

这种平仄规则在律诗中表现得特别明显。

例如Mao《长征》诗的第五、六两句:
金沙水拍云崖暖,
大渡桥横铁索寒。

这两句诗的平仄是: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就本句来说,每两个字一个节奏。平起句平平后面跟著的是仄仄,仄仄后面跟著的是平平,最后一个又是仄。仄起句仄仄后面跟著的是平平,平平后面跟著的是仄仄,最后一个又是平。这就是交替。就对句来说,“金沙”对“大渡”,是平平对仄仄,“水拍”对“桥横”,是仄仄对平平,“云崖”对“铁索”,是平平对仄仄,“暖”对“寒”,是仄对平。这就是对立。
关于诗词的平仄规则,下文还要详细讨论。现在先谈一谈我们怎样辨别平仄。
如果你的方言里是有入声的(譬如说,你是江浙人或山西人、湖南人、华南人),那么,问题就很容易解决。在那些有入声的方言里,声调不止四个,不但平声分阴阳,连上声、去声、入声,往往也都分阴阳。像广州入声还分为三类。这都好办:只消把它们合并起来就是了,例如把阴平、阳平合并为平声,把阴上、阳上、阴去、阳去、阴入、阳入合并为仄声,就是了。问题在于你要先弄清楚自己方言里有几个声调。这就要找一位懂得声调的朋友帮助一下。如果你在语文课上已经学过本地声调和普通话声调的对应规律,已经弄清楚了自己方言里的声调,就更好了。
如果你是湖北、四川、云南、贵州和广西北部的人,那么,入声字在你的方言里都归了阳平。这样,遇到阳平字就应该特别注意,其中有一部分在古代是属于入声字的。至于哪些字属入声,哪些字属阳平,就只好查字典或韵书了。
如果你是北方人,那么,辨别平仄的方法又跟湖北等处稍有不同。古代入声字既然在普通话里多数变了去声,去声也是仄声;又有一部分变了上声,上声也是仄声。因此,由入变去和由入变上的字都不妨碍我们辨别平仄;只有由入变平(阴平、阳平)才造成了辨别平仄的困难。我们遇著诗律上规定用仄声的地方,而诗人用了一个在今天读来是平声的字,引起了我们的怀疑,可以查字典或韵书来解决。
注意,凡韵尾是-n或-ng的字,不会是入声字。如果说湖北、四川、云南、贵州和广西北部来说,ai,ei,ao,ou等韵基本上也没有入声字。
总之,入声问题是辨别平仄的唯一障碍。这人障碍是查字典或韵书才能消除的;但是,平仄的道理是很好懂的。而且,中国大约还有一半的地方是保留著入声的,在那些地方的人们,辨别平仄更是没有问题了。

第四节 对仗
诗词中的对偶,叫做对仗。古代的仪仗队是两两相对的,这是“对仗”这个术语的来历。
对偶又是甚么呢?对偶就是把同类的概念或对立的概念并列起来,例如“抗美援朝”,“抗美”与“援朝”形成对偶。对偶可以句中自对,又可以两句相对。例如“抗美援朝”是句中自对,“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是两句相对。一般讲对偶,指的是两句相对。上句叫出句,下句叫对句。
对偶的一般规则,是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形容词对形容词,副词对副词。仍以“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为例:“抗”、“援”、“保”、“卫”都是动词相对,“美”、“朝”、“家”、“国”都是名词相对。实际上,名词对可以细分为若干类,同类名词相对被认为是工整的对偶,简称“工对”。这里“美”与“朝”都是专名,而且都是简称,所以是工对;“家”与“国”都是人的集体,所以也是工对。“保家卫国”对“抗美援朝”也算工对,因为句中自对工整了,两句相对就不要求同样工整了。
对偶是一种修辞手段,它是作用是形成整齐的美。汉语的特点特别适宜于对偶,因为汉语单音词较多,即使是复音词,其中词素也有相当的独立性,容易造成对偶,对偶既然是修辞手段,那么,散文与诗都用得著它。例如《易经》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易·乾文言》)《诗经》说:“昔我往矣,扬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小雅·采薇》)这些对仗都是适应修辞的需要的。但是,律诗中的对仗还有它的规则,而不是像《诗经》那样随便的。这个规则是:

(1)出句和对句的平仄是相对立的;
(2)出句的字和对句的字不能重复[2]。

因此,像上面所举《易经》和《诗经》是例子还不合于律诗对仗的标准。上面所举Mao《长征》诗中的两句:“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才是合于律诗对仗的标准的。
对联(对子)是从律诗演化出来的,所以也要适合上述的两个标准。例如Mao在《改造我们的学习》中,所举的一副对子:

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
山间竹笋,嘴尖破厚腹中空。

这里上联(出句)的字和下联(对句)的字不相重复,而它们的平仄则是相对立的:

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3]。

就修辞方面说,这副对子也是对得很工整的。“墙上”是名词带方位词,所对的“山间”也是名词带方位词。“根底”是名词带方位词,[4]所对的“腹中”也是名词带方位词。“头”对“嘴”,“脚”对“皮”,都是名词对名词。“重”对“尖”,“轻”对“厚”,都是形容词对形容词。“头重”对“脚轻”,“嘴尖”对“皮厚”,都是句中自对。这样句中自对而又两句相对,更显得特别工整了。
关于诗词的对仗,下文还要详细讨论,现在先谈到这里。


[1] “铿锵”,乐器声。指宫商协调。
[2] 至少是同一位置上不能重复。例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出句第二字和对句第二字都是“我”字,那就是同一位置上的重复。
[3] 字外有圆圈的,表示可平可仄。
[4] “根底”原作“根柢”,是平行结构。写作“根底”仍是平行结构。我们说是名词带方位词,是因为这里确是利用了“底”也可以作方位词这一事实来构成对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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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诗律

第一节 诗的种类
关于诗是种类,问题是相当重复的。《唐诗三百首》的编者把诗分为古诗、律诗、绝句三类,又在这三类中都附有乐府一类;古诗、律诗、绝句又各分为五言、七言。这是一种分法。沈德潜所编的《唐诗别裁》的分类稍有不同:他不把乐府独立起来,但是他增加了五言长律一类。宋郭知达所编的杜甫诗集就只简单地分为古诗和近体诗两类。现在我们试就上述三种分类法再参照别的分类法加以讨论。
从格律上看,诗可分为古体诗和近体诗。古体诗又称古诗或古风;近体诗又称今体诗。从字数上看,有四言诗,五言诗,七言诗[1]。唐代以后,四言诗很少见了,所以一般诗集只分为五言、七言两类。

(一)古体和近体
古体诗是依照古代的诗体来写的。在唐人看来,从《诗经》到南北朝的庾信,都算是古,因此,所谓依照古代的诗体,也就没有一定的标准。但是,诗人们所写的古体诗,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不受近体诗的格律的束缚。我们可以说。凡不受近体格律的束缚的,都是古体诗。
乐府产生于汉代,本来是配音乐的,所以称为“乐府”或“乐府诗”。这种乐府诗称为“曲”、“辞”、“歌”、“行”等。到了唐代以后,文人摹拟这种诗体而写成的古体诗,也叫“乐府”,但是已经不再配音乐了。由于隋唐时代逐渐形成了新音乐,后来又产生了配新音乐的歌词,叫做“词”。词大概产生于盛唐。在乐府衰微之后,词产生之前的一个过渡时期,配新乐曲的歌辞即采用近体诗。像王维的《渭城曲》、李白的《清平调》,都是近体诗的形式。
近体诗以律诗为代表。律诗的韵、平仄、对仗。都有许多讲究。由于格律很严,所以称为律诗。律诗有以下四个特点:

a、每首限定八句,五律共四十字,七律共五十六字;
b、押平声韵;
c、每句的平仄都有规定;
d、每篇必须有对仗,对仗的位置也有规定。

有一种超过八句的律诗,称为长律。长律自然也是近体诗。长律一般是五言的[2],往往在题目上标明韵数,如杜甫《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就是三百六十字;白居易《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就是一千字。这种长律除了尾联(或除了首尾两联)以外,一律用对仗,所以又叫排律[3]。
绝句比律诗的字数少一半。五言绝句只有二十字,七言绝句只有二十八字。绝句实际上可以分为古绝、律绝两类。
古绝可以用仄韵。即使是押平声韵的,也不受近体诗平仄规则的束缚。这可以归入古体诗一类。
律绝不但押平声韵,而且依照近体诗的平仄规则。在形式上它们就等于半首律诗。这可以归入近体诗。[4]
总括起来说:一般所谓古风属于古体诗,而律诗(包括长律)则属于近体诗。乐府和绝句,有些属于古体,有些属于近体。
(二)五言和七言
五言就是五个字一句,七言就是七个字一句。五言古诗简称五古,七言古诗简称七古;五言律诗简称五律,七言律诗简称七律;五言绝句简称五绝,七言绝句简称七绝。
古风分为五古、七古,这只是大致的分法。其实除了五言、七言之外,还有所谓杂言。杂言指的是长短句杂在一起,主要是三字句、五字句、七字句,其中偶然也有四字句、六字句、以及七字以上的句子。杂言诗一般不别立一类,而只归入七古。甚至篇中完全没有七字句,只要是长短句,也就归入七古。这是习惯上的分类法,是没有甚么理论根据的。

第二节 律诗的韵
我们先讲近体诗,后讲古体诗,这是因为彻底了瞭解了近体诗之后,才能更好地瞭解古体诗。第一,古体诗既然是以不受近体诗格律的束缚为其特徵的,我们就必须先知道近体诗的格律是甚么,然后能知道甚么是古体诗。第二,自从有了律诗以后,古体诗也不能不受律诗的影响,所以要先瞭解律诗,然后能知道古体诗所受律诗的影响是甚么。
在这一节里,我们先谈律诗的韵。
古人写律诗,是严格地依照韵书来押韵的。韵书的历史,这里用不著详细叙述。清代一般人常常查阅的《诗韵集成》、《诗韵合璧》等韵书,不但可以说明清代律诗的押韵,而且可以说明唐宋律的用韵。一般人所谓“诗韵”,也就是指这个来说的[5]。
诗韵共有106个韵:平声30韵,上声29韵,去声30韵,入声17韵。律诗一般只用平声韵[6],所以我们在这一节里只谈平声韵;至于仄声韵,留待下文讲古体诗时再行讨论。
在韵书里,平声分为上平声、下平声。平声字多,所以分为两卷,等于说平声上卷,平声下卷,没有别的意思。

上平声15韵:
一东二冬三江四支五微六鱼七虞八齐九佳十灰十一真十二文十三元十四寒十五删
下平声15韵:
一先二萧三肴四豪五歌六麻七阳八庚九青十蒸十一尤十二侵十三覃十三盐十五咸

东冬等字都只是韵的代表字,它们只表示韵母的种类。至于东冬这两个韵(以及其他相近似的韵)在读音上有甚么分别,现在我们不需要追究它。我们只须知道:它们在最初的时候可能是有区别的。后来混而为一了,但是古代诗人们依照韵书,在写律诗时还不能把它们混用。起初是限于功令,在科举应试的时候不能不遵守它;后来成为风气,平常写律诗的时候也遵守它了。在《红楼梦》里,有这样一段故事:林黛玉叫香菱写一首咏月的律诗,指定用寒韵。香菱正在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的时候,探春隔窗笑说道:“菱姑娘,你闲闲吧。”香菱怔怔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错了韵了。”这一段故事可以说明近体诗用韵的严格。
韵有宽有窄:字数多的叫宽韵,字数少的叫窄韵。宽韵如支韵、真韵、先韵、阳韵、庚韵、尤韵等,窄韵如江韵、佳韵、肴韵、覃韵、盐韵、咸韵等。窄韵的律诗是比较少见的。有些韵,如微韵、删韵、侵韵,字数虽不多,但是比较合用,诗人们也很喜欢它们。
现在我们举出几首律诗为例[7]:

送魏大将军(一东)
[唐]陈子昂

匈奴犹未灭,魏绛复从戎。
怅别三河道,言追六郡雄。
雁山横代北,狐塞接云中。
欠使燕然上,惟留汉将功。

喜见外弟又言别(二冬)
李益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筹笔驿(六鱼)
[唐]李商隐

猿鸟犹疑畏简书,风云常为护储胥。
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
管乐有才元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
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

终南山(七虞)
[唐]王维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外宿,隔水问樵夫。

钱塘湖春行(八齐)
[唐]白居易

孤山寺北古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月夜忆舍弟(八庾)
[唐]杜甫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送赵都督赴代州(九青)
王维

天官动将星,汉地柳条青。 
万里鸣刁斗,三军出井陉。 
忘身辞凤阙,报国取龙庭[8]。
岂学书生辈,窗间老一经! 

咏煤炭(十二侵)
[明]于谦

凿开混沌得乌金,藏蓄阳和意最深。
爝火燃回春浩浩,洪炉照破夜沉沉。
鼎彝元赖生成力,铁石犹存死后心。
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

五律第一句,多数是不押韵的;七律第一句,多数是押韵的。由于第一句押韵与否是自由的,所以第一句的韵脚也可以不太严格,用邻近的韵也行。这种首句用韵的风气到晚唐才相当普遍,宋代更成为有意识的时尚。现在试举两个例子:

清明
杜牧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山园小梅
[宋]林逋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这两首诗用的都是十三元韵,但是杜牧《清明》第一句韵脚却用了十二文韵的“纷”字,林逋《山园小梅》第一句韵脚却用了一先韵的“妍”字。这种首句用邻韵的情况,在王维、李白、杜甫等盛唐诗人的律诗里是少见的[9]。
以上所述律诗用韵的严格性,只是为了说明古代的律诗。今天我们如果也写律诗,就不必拘泥古人的诗韵。不但首句用邻韵,就是其他的韵脚用邻韵,只要朗诵起来谐和,都是可以的。

第三节 律诗的平仄
平仄,这是律诗中最重要的因素。律诗的平仄规则,一直应用到后代的词曲。我们讲诗词的格律,主要就是讲平仄。
(一)五律的平仄
五言的平仄,只有四个类型,而这四个类型可以构成两联。即: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由这相联的错综变化,可以构成五律的四种平仄格式。其实只有两种基本格式,其余两种不过是在基本格式的基础上稍有变化罢了。

(1)仄起式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字外加圈表示可平可仄。)

春望
杜甫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10]。

另一式,首句改为仄仄仄平平,其余不变[11]。

(2)平起式
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山居秋暝
王维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蓬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另一式,首句改为平平仄仄平,其余不变[12]。

(二)七律的平仄
七律是五律的扩展,扩展的办法是在五字句的上面加一个两字的头。仄上加平,平上加仄。试看下面的对照表:

(1)平仄脚

五言仄起仄收 ○○仄仄平平仄
七言平起仄收 平平仄仄平平仄

(2)仄平脚

五言平起平收 ○○平平仄仄平
七言仄起平收 仄仄平平仄仄平

(3)仄仄脚

五言平起仄收 ○○平平平仄仄
七言仄起仄收 仄仄平平平仄仄

(4)平平脚

五言仄起平收 ○○仄仄仄平平
七言平起平收 平平仄仄仄平平

因此,七律的平仄也只有四个类型,这四个类型也可以构成两联,即: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由这两联的平仄错综变化,可以换成七律的四种格式。其实只有两种基本格式,其余两种不过在基本格式的基础上稍有变化罢了。

(1)仄起式
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书愤
[宋]陆游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13]。
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到韶山
Mao

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首。 
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14]。
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冬云
Mao

雪厌冬云白絮飞,万花纷谢一时稀。 
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 
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 
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15]。

另一式,第一句改为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其余不变[16]。

(2)平起式
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长征
Mao

红军不怕还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
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登庐山
Mao

一山飞峙大江边,跃上葱茏四百旋。
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
云横九派浮黄鹤,浪下三吴起白烟。
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

和郭沫若同志
Mao

一从大地起风雷,便有精生白骨堆。
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

另一式,第一句改为平平仄仄平平仄,其余不变[17]。

(三)粘对[18]
律诗的平仄有“粘对”的规则。
对,就是平对仄,仄对平。也就是上文所说的:在对句中,平仄是对立的。五律的“对”,只有两副对联的形式,即:

(1)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2)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七律的“对”,也只有两副对联的形式,即:

(1)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2)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如果首句用韵,则首联的平仄就不是完全对立的。由于韵脚的限制,也只能这样办。这样,五律的首联成为:

(1)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或者是:
(2)平平仄仄平,仄仄仄平平。

七律的首联成为:

(1)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或者是:
(2)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

粘,就是平粘平,仄粘仄;后联出句第二字的平仄要跟前联对句第二字相一致。具体说来,要使第三句跟第二句相粘,第五句跟第四句相粘,第七句跟第六句相粘。上文所述的五律平仄格式和七律格式,都是合乎这个规则的。试看Mao的《长征》,第二句“水”字仄声,第三句“岭”字跟著也是仄声;第四句“蒙”字平声,第五句“沙”字跟著也是平声;第六句“渡”字仄声,第七句“喜”字跟著也是仄声。可见粘的规则是很严格的。
粘对的作用,是使声调多样化。如果不“对”,上下两句的平仄就雷同了;如果不“粘”,前后两联的平仄又雷同了。
明白了粘对的道理,可以帮助我们背诵平仄的歌诀(即格式)。只要知道了第一句的平仄,全篇的平仄都能背诵出来了。
明白了粘对的道理,又可以帮助我们瞭解长律的平仄。不管长律有多长,也不过是依照粘对的规则来安排平仄。
违反了粘的规则,叫做失粘[19];违反了对的规则,叫做失对。在王维等人的律诗中,由于律诗尚未定型化,还有一些不粘的律诗。例如:

使至塞上
王维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20]。

这里第三句和第二句不粘。到了后代,失粘的情形非常罕见。至于失对,就更是诗人们所留心避免的了。
(四)孤平的避忌
孤平是律诗(包括长律、律绝)的大忌,所以诗人们在写律诗的时候,注意避免孤平。在词曲中用到同类句子的时候,也注意避免孤平。
在五言“平平仄仄平”这个句型中,第一字必须用平声;如果用了仄声字,就是犯了孤平。因为除了韵脚之外,只剩一个平声字了。七言是五言的扩展,所以在“仄仄平平仄仄平”这个句型中,第三字如果用了仄声,也叫犯孤平[21]。在唐人的律诗中,绝对没有孤平的句子[22]。Mao的诗词也从来没有孤平的句子。试看《长征》第二句的“千”字,第六句的“桥”字都是平声字,可为例证。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五言第一字、七言第三字必须用仄声,另有一种补救办法,详见下文。
(五)特定的一种平仄格式
在五言“平平平仄仄”这个句型中,可以使用另一个格式,就是“平平仄平仄”;七言是五言的扩展,所以在七言“仄仄平平平仄仄”这个句型中,也可以使用另一个格式,就是“仄仄平平仄平仄”。这种格式的特点是:五言第三四两字的平仄互换位置,七言第五六两字的平仄互换位置。注意:在这种情况下,五言第一字、七言第三字必须用平声,不再是可平可仄的了。
这种格式在唐宋的律诗中是很常见的,它和常规的诗句一样常见[23]。例如[24]:

月夜
杜甫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25]。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一首诗只有两个句子是应该用“平平平仄仄”的,这里都换上了“平平仄平仄”了。
这种特定的平仄格式,习惯上常常用在第七句。例如[26]:

渡荆门送别
[唐]李白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山中寡妇[27]
[唐]杜荀鹤

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苎衣衫鬓发焦。 
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尽尚征苗。 
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斵生柴带叶烧[28]。
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29]!

现在两举Mao的诗来证明:

送瘟神(其二)
Mao

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
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为桥。
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
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

答友人
Mao

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
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
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去地诗。
我欲因之梦寥廓,芙蓉国里尽朝晖。

(六)拗救
凡平仄不依常格的句子,叫做拗句。律诗中如果多用拗句,就变成了古风式的律诗(见下文)。上文所叙述的那种特定格式(五言“平平仄平仄”,七言“仄仄平平仄平仄”)也可以认为拗句之一种,但是,它被常用到那样的程度,自然就跟一般拗句不同了。现在再谈几种拗句:它在律诗中也是相当常见的,但是前面一字用拗,后面还必须用“救”。所谓“救”,就是补偿。一般说来,前面该用平声的地方用了仄声,后面必须(成经常)在适当的位置上补偿一个平声。下面的三种情况是比较常见的:

(a)在该用“平平仄仄平”的地方,第一字用了仄声,第三字补偿一个平声,以免犯孤平。这样就变成了“仄平平仄平”。七言则是由“仄仄平平仄仄平”换成“仄仄仄平平仄平”。这是本句自救。

(b)在该用“仄仄平平仄”的地方,第四字用了仄声(或三四两字都用了仄声),就在对句的第三字改用了平声来补偿。这样就成为“仄仄平仄仄,平平平仄平”。七言则成为“平平仄仄平仄仄,仄仄平平平仄平”。这是对句相救。

(c)在该用“仄仄平平仄”的地方,第四字没有用仄声,只是第三字用了仄声。七言则是第五字用了仄声。这是半拗,可救可不救,和(a)(b)的严格性稍有不同。

诗人们在运用(a)的同时,常常在出句用(b)或(c)。这样既构成本句自救,又构成对句相救。现在试举出几个例子。并加以说明:

宿五松山下荀媢家
李白

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 
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 
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 
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30]。

第一句“五”字第二句“寂”字都是该平而用仄,“无”字平声,既救第二句的第一字,也救第一句的第三字。第六句是孤平拗救,和第二句同一类型,但它只是本句自救,跟第五句无拗救关系。

天末怀李白
杜甫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31]。
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第一句是特定的平仄格式,用“平平仄平仄”代替“平平平仄仄”(参看上文)。第三句“几”字仄声拗,第四句“秋”字平声救。这是(c)类。

赋得古原草送别
白居易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第三句“不”字仄声拗,第四句“吹”字平声救。这是(b)类。

咸阳城东楼
[唐]许浑

一上高楼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
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第三句“日”字拗,第四句“欲”字拗,“风”字既救本句“欲”字,又救出句“日”字。这是(a)(c)两类相结合。

新城道中(第一首)
[宋]苏轼

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
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钲。
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
西崦人家应最乐,煮芹烧笋饷春耕。

第五句“竹”字拗,每六句“自”字拗,“沙”字既救本句的“自”字,又救出句的“竹”字。这是(a)(c)两类的结合。

夜泊水村
陆游

腰间羽箭久凋零,太息燕然未勒铭。
老子犹堪绝大漠,诸君何至泣新亭?
一身报国有万死,双鬓向人无再青!
记取江湖泊船处,卧闻新雁落寒汀。

第五句“有万”二字都拗,第六句“向”字拗,“无”字既是本句自救,又是对句相救。这是(a)(b)两类的结合。
由此看来,律诗一般总是合律的。有些律诗看来好像不合律,其实是用了拗救,仍旧合律。这种拗救的作法,以唐诗为较常见。宋代以后,讲究音律的诗人如苏轼、陆游等仍旧精于此道。我们今天当然不必模仿。但是,知道了拗救的道理,对于唐宋律诗的瞭解,是有帮助的。

(七)所谓“一三五不论”
关于律诗的平仄,相传有这样一个口诀:“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这是指七律(包括七绝)来说的。意思是说,第一、第三、第五字的平仄可以不拘,第二、第四、第六字的平仄必须分明。至于第七字呢,自然也是要求分明的。如果就五言律诗来说,那就应该是“一三不论,二四分明。”
这个口诀对于初学律诗的人是有用的,因为它是简单明瞭的。但是,它分析问题是页全面的,所以容易引起误解。这个影响很大。既然它是不全面的,就不能不予以适当的批评。
先说“一三五不论”这句话是不全面的。在五言“平平仄仄平”这个格式中,第一字不能不论,在七言“仄仄平平仄仄平”这个格式中,第三字不能不论,否则就要犯孤平。在五言“平平仄平仄”这个特定格式中,第一字也不能不论;同理,在七言“仄仄平平仄平仄”这个特定格式中,第三字也不能不论。以上讲的是五言第一字、七言第三字在一定情况下不能不论。至于五言第三字,七言第五字,在一般情况下,更是以“论”为原则了。
总之,七言仄脚的句子可以有三个字不论,平脚的句子只能有两个字不论。五言仄脚的句子可以有两个字不论,平脚的句子只能有一个字不论。“一三五不论”的话是不对的。
再说“二四六分明”这句话也是不全面的。五言第二字“分明”是对的,七言第二四两字“分明”是对的,至于五言第四字、七言第六字,就不一定“分明”。依特定格式“平平仄平仄”来看,第六字并不一定“分明”。又如“仄仄平平仄”这个格式也可以换成“仄仄平仄仄”,只须在对句第三字补偿一个平声就是了。七言由此类推。“二四六分明”的话也不是完全正确的。
(八)古风式的律诗
在律诗尚未定型代的时候,有些律诗还没有完全依照律诗的平仄格式,而且对仗也不完全工整。例如:

黄鹤楼
[唐]崔颢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这诗前半首是古风的格调,后半首才是律诗。依照上文所述七律的平仄的平起式来看,第一句第四字应该是仄声而用了平声(“乘”chéng),第六字应该是平声而用了仄声(“鹤”,古读入声),第三句第四字和第五字应该是平声而用了仄声(“去不”),第四句第五字应该是仄声而用了平声(“空”)。当然,这所谓“应该”是从后代的眼光来看的,当时律诗既然还没有定型化,根本不产生应该不应该的问题。
后来也有一些诗人有意识地写一些古风式的律诗。例如:

崔氏东山草堂
杜甫

爱汝玉山草堂静,高秋爽气相鲜新。 
有时自发钟磬响,落日更见渔樵人。 
盘剥白鸦谷口粟,饭煮青泥坊底芹。 
何为西庄王给事,柴门空闭锁松筠。[32]

作者在诗中故意违反律诗的平仄规则。第一句第六字应仄而用平(“堂”)[33],第二句第五字应仄而用平(“相”),第三句第六字应平而用仄(“磬”),第四句第三四两字应平而用仄(“更见”),第五六两字应仄而用平(“渔樵”)。第五六两句是“失对”,因为两句都是仄起的句子。第五句的“谷”和第六句的“坊”也不合一般的平仄规则(虽然可以为拗救)。除了字数、韵脚、对仗像律诗以外[34],若论平仄,这简直就是一篇古风。又如:

寿星院寒碧轩
苏轼

清风肃肃摇窗扉,窗前修竹一尺围。 
纷纷苍雪落夏簟,冉冉绿雾沾人衣。 
日高山蝉抱叶响,人静翠羽穿林飞。 
道人绝粒对寒碧,为问鹤骨何缘肥[35]?

这首诗第一句第五字应仄而用平(“摇”),这种三平调已经给人一种古风的感觉。第二句如果拿“平平仄仄仄平平”来衡量,第六字应平而用仄(“尺”字古属入声)[36]。第三句如果拿“平平仄仄平平仄”来衡量,第六字应平而用仄(“夏”)。第四句如果拿“仄仄平平仄仄平”来衡量,第三第四两字应平而用仄(“绿雾”),第六字应仄而用平(“人”)。第五句如果拿“平平仄仄平平仄”来衡量,第四字应仄而用平(“蝉”),第六字应平而用仄(“叶”)。第六句如果拿“仄仄平平仄仄平”来衡量,第三四两字应平而用仄(“翠羽”),第六字应仄而用平(“林”)。第八句如果拿“仄仄平平仄仄平”来衡量,第三四两字应平而用仄(“鹤骨”),第六字应仄而用平(“缘”)。第七句第五字(“对”)也不合于一般平仄规则。跟“摇窗扉”一样,“沾人衣”、“穿林飞”、“何缘肥”都是三平调,更显得是古风的格调(参看下文第六节第四小节《古体诗的平仄》)。作者又有意识地造成失对和失粘。若依上面的衡量方法,第二句是失对,第五句和第七句都是失粘。
古人把这种诗称为“拗体”。拗体自然不是律诗的正轨,后代模仿这种诗体的人是很少的。

第四节 律诗的对仗
(一)对仗的种类
词的分类是对仗的基础[37]。古代诗人们在应用对仗时所分的词类,和今天语法上所分的词类大同小异,不过当时诗人们并没有给它们起一些语法术语罢了[38]。依照律诗的对仗概括起来,词大约可以分为下列的九类:

1、名词 2、形容词 3、数词(数目字) 4、颜色词 5、方位词 6、动词 7、副词 8、虚词 9、代词[39]

同类的词相为对仗。我们应该特别注意四点:(a)数目自成一类,“孤”“半”等字也算是数目。(b)颜色自成一类。(c)方位自成一类,主要是“东”“西”“南”“北”等字。这三类词很少跟别的词相对。(d)不及物动词常常跟形容词相对。
连绵字只能跟连绵字相对。连绵字当中又再分为名词连绵字(鸳鸯、鹦鹉等)。不同词性的连绵字一般还是不能相对。
专名只能与专名相对,最好是人名对人名,地名对地名。
名词还可以细分为以下的一些小类:

1、天文 2、时令 3、地理 4、宫室 5、服饰 6、器用7、植物 8、动物 9、人伦 10、人事 11、形体[40]
(二)对仗的常规——中两联
为了说明的便利,古人把律诗的第一二两句叫做首联,第三四两句叫做颔联,第五六两句叫做颈联,第七八两句叫做尾联。
对仗一般用在颔联和颈联,即第三四句和第五六句。现在试举几个典型的例子:

春日忆李白
杜甫

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 
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何时一尊酒,重与细论文[41]?
(“开府”对“参军”,是官名对官名;“渭”对“江”[长江],是水名对水名。)

观猎
王维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42]
(“新丰”对“细柳”,是地名对地名。)

客至
杜甫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43]。
盘飧市远无兼味,尊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 

鹦鹉
白居易

陇西鹦鹉到江东,养得经年觜渐红。 
常恐思归先剪翅,每因喂食暂开笼。 
人怜巧语情虽重,鸟忆高飞意不同。 
应似朱门歌舞妓,深藏牢闭后房中[44]。

(三)首联对仗
首联的对仗是可用可不用的。首联用了对仗,并不因此减少中两联的对仗。凡是首联用对仗的律诗,实际上常常是用了总共三联的对仗。
五律首联用对仗的较多,七律首联用对仗的较少。主要原因是五律首句不入韵的较多,七律首句不入韵的较少。但是,这个原因不是绝对的;在首句入韵的情况下,首联用对仗还是可能的。上文所引律诗中,已有一些首联对仗的例子[45]。现在再举两个例子:

春夜别友人
陈子昂

银烛吐青烟,金尊对绮筵。 
离堂思琴瑟,别路绕山川。 
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 
悠悠洛阳去,此会在何年[46]?
(首联对仗,首句入韵。)

恨别
杜甫

洛城一别四千里,胡骑长驱五六年。 
草木变衰行剑外,兵戈阻绝老江边。 
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 
闻道河阳近乘胜,司徒急为破幽燕[47]。
(首联对仗,首句不入韵。)

(四)尾联对仗
尾联一般是不用对仗的。到了尾联,一首诗要结束了;对仗是不大适宜于作结束语的。
但是,也有少数的例外。例如: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杜甫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48]!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这诗最后两句是一气呵成的,是一种流水对(关于流水对,详见下文)。还是和一般对仗不大相同的[49]。

(五)少于两联的对仗
律诗固然以中两联对仗为原则,但是,在特殊情况下,对仗可以少于两联。这样,就只剩下一联对仗了。
这种单联对仗,比较常见的是用于颈联[50]。例如:

塞下曲(第一首)
李白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 
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51]。

与诸子登岘山
[唐]孟浩然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

(六)长律的对仗
长律的对仗和律诗同,只有尾联不用对仗,首联可用可不用,其余各联一律用对仗。例如:

守睢阳诗
[唐]张巡

接战春来苦,孤城日渐危。 
合围侔月晕,分守若鱼丽。 
屡厌黄尘起,时将白羽麾。 
裹创犹出阵,饮血更登陴。 
忠信应难敌,坚贞谅不移。 
天人报天子,心计欲何施[52]!

学诸进士作精卫衔石填海
[唐]韩愈

鸟有偿冤者,终年抱寸诚。 
口衔山石细,心望海波平。 
渺渺功难见,区区命已轻。 
人皆讥造次,我独赏专精。 
岂计休无日,惟应尽此生[53]。
何惭刺客传,不著报仇名! 

(七)对仗的讲究
律诗的对仗,有许多讲究,现在拣重要的谈一谈。

(1)工对 凡同类的词相对,叫做工对。名词既然分为若干小类,同一小类的词相对,更是工对。有些名词虽不同小类,但是在语言中经常平列,如天地、诗酒、花鸟等,也算工对。反义词也算工对。例如李白《塞下曲》的“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就是工对。
句中自对而又两句相对,算是工对。像杜甫诗中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山与河是地理,草与木是植物,对得已经工整了,于是地理对植物也算工整了。
在一个对联中,只要多数字对得工整,就是工对。例如Mao《送瘟神》(其二):“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为桥。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红”对“青”,“著意”对“随心”,“翻作”对“化为”,“天连”对“地动”,“五岭”对“三河”,“银”对“铁”,“落”对“摇”,都非常工整;而“雨”对“山”,“浪”对“桥”,“锄”对“臂”,名词对名词,也还是工整的。
超过了这个限度,那不是工整,而是纤巧。一般地说,宋诗的对仗比唐诗纤巧;但是,宋诗的艺术水平反而比较低。
同义词相对,似工而实拙。《文心雕龙》说:“反对为优,正对为劣[54]。”同义词比一般正对自然更“劣”。像杜甫《客至》:“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缘”与“为”就是同义词。因为它们是虚词(介词),不是实词,所以不算缺点。再说,在一首诗中,偶然用一对同义词也不要紧,多用就不妥当了。出句与对句完全同义(或基本上同义),叫做“合掌”,更是诗家的大忌。

(2)宽对 形式服从于内容,诗人不应该为了追求工对而损害了思想内容。同一诗人,在这一首诗中用工对,在另一首诗用宽对,那完全是看具体情况来决定的。
宽对和工对之间有邻对,即邻近的事类相对。例如天文对时令,地理对宫室,颜色对方位,同义词对连绵字,等等。王维《使至塞上》:“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以“天”对“塞”是天文对地理;陈子昂《春夜别友人》:“离堂思琴瑟,别路绕山川”,以“路”对“堂”是地理对宫室。这类情况是很多的。
稍为更宽一点,就是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形容词对形容词等,这是最普通的情况。
又更宽一点,那就是半对半不对了。首联的对仗本来可用可不用,所以首联半对半不对自然是可以的。陈子昂的“匈奴犹未灭,魏绛复从戎”,李白的“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就是这种情况。如果首句入韵,半对半不对的情况就更多一些。颔联的对仗本来就不像颈联那样严格,所以半对半不对也是比较常见的。杜甫的“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就是这种情况。现在再举Mao的诗为证:

赠柳亚子先生
Mao

饮茶粤海未能忘,索句渝州叶正黄。 
三十一年还旧国,落花时节读华章[55]。
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 
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 

(3)借对 一个词有两个意义,诗人在诗中用的是甲义,但是同时借用它的乙义来与另一词相为对仗,这叫借对。例如杜甫《巫峡敝庐奉赠侍御四舅》“行李淹吾舅,诛茅问老翁”,“行李”的“李”并不是桃李的“李”,但是诗人借用桃李的“李”的意义来与“茅”字作对仗。又如杜甫《曲江》“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古代八尺为寻,两寻为常,所以借来对数目字“七十”。
有时候,不是借意义,而是借声音。借音多见于颜色对,如借“篮”为“蓝”,借“皇”为“黄”,借“沧”为“苍”,借“珠”为“朱”,借“清”为“青”等。杜甫《恨别》:“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以“清”对“白”,又《赴青城县出成都寄陶王二少尹》:“东郭沧江合,西山白雪高”,以“沧”对“白”,就是这种情况。
(4)流水对 对仗,一般是平行的两句话,它们各有独立性。但是,也有一种对仗是一句话分成两句话,其实十个字或十四个字只是一个整体,出句独立起来没有意义,至少是意义不全。这叫流水对。现在从上文所引过的诗篇中摘出下面的一些例子: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杜甫)
人怜巧语情虽重,鸟忆高飞意不同。(白居易)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陆游)

总之,律诗的对仗不像平仄那样严格,诗人在运用对仗是有更大的自由。艺术修养高的诗人常常能够成功地运用工整的对仗,来做到更好地表现思想内容,而不是损害思想内容。遇必要时,也能够摆脱对仗的束缚来充分表现自己的意境。无原则地追求对仗的纤巧,那就是庸俗的作风了。

第五节 绝句
上文说过,绝句应该分为律绝和古绝。律绝是律诗兴起以后才有的,古绝远在律诗出现以前就有了。这里我们就把两种绝句分开来讨论。
(一)律绝
律绝跟律诗一样,押韵限用平声韵脚,并且依照律句的平仄,讲究粘对。

(甲)五言绝句

(1)仄起式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登鹳雀楼
[唐]王之涣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另一式,第一句改为仄仄仄平平,其余不变。

(2)平起式

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听筝
[唐]李端

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另一式,第一句改为平平仄仄平,其余不变。

(乙)七言绝句

(1)仄起式

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为女民兵题照
Mao

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
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

另一式,第一句改为仄仄平平平仄仄,其余不变。

(2)平起式

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早发白帝城
李白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另一式,第一句改为平平仄仄平平仄,其余不变。
跟律诗一样,五言绝句首句以不入韵为常见,七言绝句首句以入韵为常见;五言绝句以仄起为常见,七言绝句以平起为常见[56]。
跟律诗一样,律绝必须依照韵书的韵部押韵。晚唐以后,首句用邻韵是容许的。
跟律诗一样,律绝可以用特定的格式[57]。例如:

宿建德江
[唐]孟浩然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58]。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饮湖上初晴后雨
苏轼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装浓抹总相宜[59]。

跟律诗一样,律绝要避免孤平。五言“平平仄仄平”第一字用了仄声,则第三字必须是平声;七言“仄仄平平仄仄平”第三个用了仄声,则第五字必须是平声。例如:

夜宿山寺
李白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60]。

回乡偶书
[唐]贺知章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61]。
(“不”“客”二字拗,“何”字救,参看上文33页。)

绝句,原则上可以不用对仗。上面所引八首绝句当中,就有五首是不用对仗的。现在再举两个例子:

泊秦淮
杜牧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塞下曲(第二首)
[卢纶]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如果用对仗,往往用在首联。上面所引的绝句已有一首(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是在首联用对仗的,现在再举两首为例:

八阵图
杜甫

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
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

郿坞
苏轼

衣中甲厚行何惧?坞里金多退足凭。
毕竟英雄谁得似?脐脂自照不须灯!

但是,尾联用对仗,也不少见的。像上文所引孟浩然的《宿建德江》,就是尾联用对仗的。
首尾两联都用对仗,也就是全篇用对仗,也不是少见的。上面所引王之涣《登鹳雀楼》是全篇用对仗的。下面再引两个例子,一个是首联半对半不对,一个是全篇完全用对仗:

塞下曲
李益

伏波唯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
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山。

绝句四首(第三首)
杜甫

两固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有人说,“绝句”就是截取律诗的四句,这话如果用来解释“绝句”的名称的来源,那是不对的,但是以平仄对仗而论,绝句确是截取律诗的四句:或截取前后二联,不用对仗,或截取中二联,全用对仗;或截取前二联,首联不用对仗;或截取后二联,尾联不用对仗。
(二)古绝
古绝既然是和律诗对立的,它就是不受律诗格律束缚的。它是古体诗的一种。凡合于下面的两种情况之一的,应该认为古绝:

(1)用仄韵;
(2)不用律句的平仄,有时还不粘、不对。当然,有些古绝是两种情况都具备的。

上文说过,律诗一般是用平声韵的,因此,律诗也是用平声韵的。如果用了仄声韵,那就是可以认为古绝。例如:

悯农(二首)
[唐]李绅

春种一粒粟,秋成万颗籽。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江上渔者
[宋]范仲淹

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 
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62]!

从上面所引的三首绝句中,已经可以看出,古绝是可以不依律句的平仄的。李绅《悯农》的“春种”句一连用了三个仄声,“谁知”句一连用了五个平声。范仲淹的《江上渔者》用了四个律句,但是首联平仄不对,尾联出句不粘,也还是不合律诗的规则的。
即使用了平声韵,如果不用律句,也只能算是古绝。例如:

夜思
李白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疑是”句用“平仄仄仄平”,不合律句。“举头”句不粘,“低头”句不对,所以是古绝。
五言古绝比较常见,七言古绝比较少见。现在试举杜甫的两首七言古绝为例:

三绝句(选二)
杜甫

二十一家同入蜀,惟残一人出骆谷。
自说二女啮臂时,回头却向秦云哭。

殿前兵马虽骁雄,纵暴略与羌浑同。
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

第一首“惟残”句用“平平仄平仄仄仄”,“自说”句用“仄仄仄仄仄仄平”不合律句。尾联与首联不粘,而且用了仄声韵。第二首“纵暴”句用“仄仄仄仄平平平”,“妇女”句用“仄仄平仄平平平”,都不合律句。“殿前”句也不尽合。
当然,古绝和律绝的界限并不是十分清楚的,因为在律诗兴起了以后,即使写古绝,也不能完全不受律句的影响。这里把它们分为两类,只是要说明绝句既不可以完全归入古体诗,也不可以完全归入近体诗罢了。

第六节 古体诗
古体诗除了押韵之外不受任何格律的束缚,这是一种半自由体的诗。现在把古体诗的韵、平仄、对仗等,并在一节里叙述。
(一)古体诗的韵
古体诗既可以押平声韵,又可以押仄声韵。在仄声韵当中,还要区别上声韵、去声韵、入声韵;一般地说,不同声调是不可以押韵的。我们在本章第二节讲律诗的韵是时候,已经把平声30韵交代过了;现在再把上声29韵、去声30韵、入声17韵开列在下面:

上声29韵:
一董、二肿、三讲、四纸、五尾、六语、七麌、八荠、九蟹、十贿、十一轸、十二吻、十三阮、十四旱、十五潸、十六铣、十七筱、十八巧、十九皓、二十哿、二十一马、二十二养、二十三梗、二十四迥、二十五有、二十六寝、二十七感、二十八俭、二十九豏[63]
去声30韵:
一送、二宋、三绛、四置、五未、六御、七遇、八霁、九泰、十卦、十一队、十二震、十三问、十四愿、十五翰、十六谏、十七霰、十八啸、十九效、二十号、二十一个、二十二祃、二十三漾、二十四敬、二十五径、二十六宥、二十七沁、二十八勘、二十九艳、三十陷[64]
入声17韵:
一屋、二沃、三觉、四质、五物、六月、七曷、八黠、九屑、十药、十一陌、十二锡、十三职、十四缉、十五合、十六叶、十七洽

古体诗用韵,比律诗稍宽;一韵独用固然可以,两个以上的韵通用也行。但是,所谓通用也不是随便乱来的;必须是邻韵才能通用。依一般情况看来,平上去三声各可分为十五类,如下表:

第一类:平声东冬;上声董肿;去声送宋。
第二类:平声江阳;上声讲养;去声绛漾。
第三类:平声支微齐,上声纸尾荠,去声置未霁。
第四类:平声鱼虞,上声语麌;去声御遇。
第五类:平声佳灰,上声蟹贿,去声泰卦队。
第六类:平声真文及元半,上声轸吻及阮半,去声震问及愿半[65]。
第七类[66]:平声寒删先及元半,上声旱潸铣及阮半,去声翰谏霰及愿半。
第八类:平声萧肴豪,上声筱巧皓,去声啸效号。
第九类:平声歌,上声哿,去声个。
第十类:平声麻,上声马,去声祃。
第十一类:平声庚青,上声梗迥,去声敬径。
第十二类:平声蒸[67]。
第十三类:平声尤,上声有,去声宥。
第十四类:平声侵,上声寝,去声沁。
第十五类:平声覃盐咸,上声咸俭豏,去声勘艳陷。

入声可分为八类:

第一类:屋沃。
第二类:觉药。
第三类:质物及月半。
第四类[68]:曷黠屑及月半。
第五类:陌锡。
第六类:职。
第七类:缉。
第八类:合叶洽。

注意:在归并为若干大类以后,仍旧有七个韵是独用的。这七个韵是:

歌 麻 蒸 尤 侵 职 缉[69]

现在试举一些例子为证:

古风五十九首(录二)
李白

其十四
胡关饶风沙,萧索竟终古。 
木落秋草黄,登高望戎虏。 
荒城空大漠,边邑无遗堵。 
白骨横千霜,嵯峨蔽榛莽[70]。
借问谁凌虐?天骄毒威武。 
赫怒我圣皇,劳师事鼙鼓。 
阳和变杀气,发卒骚中土。 
三十六万人,哀哀泪如雨。 
且悲就行役,安得营农圃? 
不见征戍儿,岂知关山苦? 
李牧今不在,边人饲豺虎。 
(全篇麌韵独用)

其十九
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
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
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
邀我登云台,高揖卫叔卿。
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
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
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
 (“清”、“行”、“卿”、“兵”、“缨”,庚韵;“星”、“冥”,青韵。)

伤宅
白居易

谁家起甲第,朱门大道边?
丰屋中栉比,高墙外回环。
累累六七堂,栋宇相连延。
一堂费百万,郁郁起青烟。
洞房温且清,寒暑不能干。
高堂虚且迥,坐卧见南山。
绕廊紫藤架,夹砌红药栏。
攀枝摘樱桃,带花移牡丹。
主人此中坐,十载为大官。
厨有腐败肉,库有朽贯钱。
谁能将我语,问尔骨肉间:
岂无穷贱者?忍不救饥寒?
如何奉一身,直欲保千年?
不见马家宅,今作奉诚园?
(“边”、“延”、“烟”、“钱”、“年”,先韵;“园”元韵;“干”、“栏”、“丹”、“官”、“寒”,寒韵;“环”、“山”、“间”,删韵。)

醉歌
陆游

读书三万卷,仕宦皆束阁;
学剑四十年,虏血未染锷。
不得为长虹,万丈扫寥廓;
又不为疾风,六月送飞雹。
战马死槽枥,公卿守和约。
穷边指淮淝,异域视京雒。
于乎此何心?有酒吾忍酌?
平生为衣食,敛版靴两脚。
心虽瞭是非,口不给唯诺。
如今老且病,鬓秃牙齿落。
仰天少吐气,饿死实差乐!
壮心埋不朽,千载犹可作!
(“雹”,觉韵;其余的韵脚都是药韵。)

从上面这些例子可以看出,古体诗虽然可以通韵,但是诗人们不一定每次都用通韵。例如李白古风第十四首就以麌韵独用,不杂语韵字。特别注意的是:上声和去声有时可以通韵,但是平仄不能通韵,入声字更不能与其他各声通韵。试看陆游《醉歌》除了一个“雹”字,一律都用药韵字。就拿“雹”字来说,它也是入声,并且是觉韵字。觉药是邻韵,本来可以跟药韵相通的。
古体诗的用韵,是因时代而不同的。实际语音起了变化,押韵也就不那么严格。中晚唐用韵已经稍宽,到了宋代以后,古风的用韵就更宽了。
(二)柏梁体
有一种七言古诗是每句押韵的,称为柏梁体。据说汉武帝建筑柏梁台,与群臣联句赋诗,句句用韵,所以这种诗称为柏梁体。其实鲍照以前的七言诗(如曹丕的《燕歌行》)都是句句用韵的,古代并且另有一种隔句用韵的七言诗。等到南北朝以后,七言诗变为隔句用韵了,句句用韵的七言诗才变了特殊的诗体。
下面的柏梁体的一个例子:

饮中八仙歌
杜甫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辨惊四筵。

也有一些七言古诗,基本上是柏梁体,但是稍有变通。例如:

丽人行
杜甫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 
头上何所有?翠微盍{外加勹}叶垂鬓唇。
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 
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 
犀箸厌饫久未下,銮刀缕切空纷纶。 
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 
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 
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 
杨花雪路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 
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 

(三)换韵
律诗是一韵到底的。古体诗固然可以一韵到底[71],但也可以换韵,而且可以换几次韵。换韵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可以每两句一换韵,四句一换韵,六句一换韵,也可以多到十几句才换韵,;可以连用两个平声韵,连用两个仄声韵,也可以平仄韵交替。现在举几个例子:

石壕吏
杜甫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踰墙走,老妇出门看[72]。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书致,二男新战死。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 
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 
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村”,元韵;“人”,真韵;“看”,寒韵。真元寒通韵。“怒”、“戍”,遇韵;“苦”,麌韵。麌遇上去通韵。“至”,置韵;“死”、“矣”,纸韵。纸置上去通韵。“人”,真韵;“孙”,元韵;“裙”,文韵;真文元通韵。“衰”、“炊”,支韵;“归”,微韵。支微通韵。“绝”、“咽”、“别”,屑韵。)

白雪歌
[唐]岑参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著。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折”、“雪”,屑韵。“来”、“开”,灰韵。“幕”、“薄”、“著”,药韵。“冰”、“凝”,蒸韵。“客”,陌韵;“笛”,锡韵。陌锡通韵。“门”、“翻”,元韵。“去”、“处”,御韵。“路”,遇韵。御遇通韵。)

注意:换韵的第一句,一般总是押韵的。近体诗首句往往押韵,古体诗在这一点可能是受了近体诗的影响。
(四)古体诗的平仄
古体诗的平仄并没有任何规定。既然唐代以前的诗在平仄上没有明确的规则,那么,唐宋以后所谓古风在平仄上也应该完全是自由的。但是,有些诗人在写古体诗的时候,著意避免律句,于是无形中造成一种风气,要让古体诗尽可能和律诗的形式区别开来,区别得越明显越好,以为这样才显得风格高古。具体的做法是尽可能多用拗句,不但用律诗所容许的那一两种拗句,而且用一切可能的拗句。我们可以从两方面看拗句:

(1)从三字尾看,常见的拗句有下列的四种三字尾:
(a)平平平。这种句式叫做三平调,是古体诗中最明显的特点。
(b)平仄平。
(c)仄仄仄。
(d)仄平仄。

(2)从全句的平仄看,拗句的平仄不是交替的,而是相因的。或者是第二、第四字都仄,或者是第二、第四字都平。如果是七字句,还有第四、第六字都仄或都平。

试拿岑参《白雪歌》开始的八句来看,合乎第一种情况的有三句,即“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狐裘不暖锦衾薄”,合乎第二种情况(同时也合乎第一种情况)的有五句,即“北风卷地白草折”,“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著”。
现在再举一个例子:

岁晏行
杜甫

岁云暮矣多北风,潇湘洞庭白雪中。
渔父天寒网罟冻,莫徭射燕鸣桑弓。
去年米贵阙军食,今年米贱大伤农。
高马达官厌肉酒,此辈杼轴茅茨空。
楚人重鱼不重鸟,汝休枉杀南飞鸿。
况闻处处鬻男女,割慈忍爱还租庸。
往日用钱捉私铸,今许铅锡和青铜。
刻泥为之最易得,好恶不合长相蒙。
万国城头吹画角,此曲哀怨何时终?

在这一首诗中,只有两个律句(“今年米贱大伤农”、“万国城头吹画角”),其余都是拗句,而且在九个平脚的句子归口就有七句是三平调。可见不是偶然的。
当然,不拘粘对也是古体诗的特点之一,这里不详细讨论了。
(五)古体诗的对仗
古体诗的对仗的极端自由的。一般不讲究对仗;如果有些地方用了对仗,也只是修辞上的需要,而不是格律上的要求。像杜甫《岁晏行》这样一首相当长的诗,全篇没有用一处对仗;岑参《白雪歌》只用了一个对仗,即“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著”,也还只是一种宽对。并且要主意:古体诗的对仗和近体诗的对仗有下列两点不同:

(1)在近体诗中,同字不相对;古体诗则同字可以相对。如杜甫《石壕吏》:“老翁踰墙走,老妇出门看。”
(2)在近体诗中,对仗要求平仄相对;古体诗则不要求平仄相对。如白居易《伤宅》:“攀枝摘樱桃,带花移牡丹。”又如岑参《白雪歌》:“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著[73]”。

古代诗人们在近体诗中对仗求其工,在古体诗中对仗求其拙。在他们看来,拙和高古是有关系的。其实并不必著意求拙,只须纯自然,不受任何束缚就好了。
(六)长短句(杂言诗)
我们在第一节里讲过,古体诗有杂言的一体。杂言,也就是长短句,从三言到十一言,可以随意变化。不过,篇中多数句子还是七言,所以杂言算是七言古诗。
杂言诗由于句子的长短不受拘束,首先就给人一种奔放排奡的感觉。最擅长杂言诗的诗人是李白,他在诗中兼用散文的语法,更加令人感觉到,这是跟一般五七言古诗完全不同的一种诗体。现在试举他的一首杂言诗为例:

蜀道难
李白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过,猿猱欲度愁攀援[74]。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75]。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雕朱颜。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相喧豗,砅崖转石万壑雷。其崄也若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七)入律的古风
讲到这里,古体诗和近体诗的分别非常明显了。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古体诗都和近体诗迥然不同的。上文说过,律诗产生以后,诗人们即使写古体诗,也不可能完全不受律诗的影响。有些诗人在写古体诗是还注意粘对(只管第二字,不管第四字),另有一些诗人,不但不避律句,而且还喜欢用律句。这种情况,在七言古风中更为突出。我们试看初唐王勃所写的著名的《滕王阁》诗:

滕王阁
[唐]王勃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銮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这首诗平仄合律,粘对基本上合律[76],简直是两首律诗连在一起,不过其中一首是仄韵绝句罢了。注意:这种仄韵与平韵的交替,四句一换韵,到后来成为入律古风的典型。高适、王维等人的七言古风,基本上是依照这个格式的。现在试举高适的一个例子:

燕歌行
[唐]高适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旗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凌杂风雨[77]。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78]。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风飘飘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79]!

这一首古风有很多的律诗的特点,主要表现在:

(1)篇中各句基本上都是律句,或准律句(即仄仄平平仄平仄)。
(2)基本上依照粘对的规则,特别是出句和对句的平仄完全是对立的。
(3)基本上四句一换韵,每段都像一首平韵绝句或仄韵绝句;其中有一韵是八句的,像仄韵律诗。
(4)仄声韵与平声韵完全是交替的。
(5)韵部完全依照韵书,不用通韵。
(6)大量地运用对仗,而且多数是工对。

就古风入律不入律这一点看,高适、王维的一派(入律),后来白居易、陆游等人是属于这一派的;李白、杜甫是另一派(不入律),后来韩愈、苏轼是属于这另一派的。白居易、元稹等人所提倡的“元和体”,实际上是把入律的古风加以灵活的运用罢了。
由上所述,我们可以看见,在古体诗的名义下,有各种不同的体裁,其中有些体裁相互显示著很大的差别。杂言古体诗与入律的古风可以说是两个极端。五言古诗与七言古诗也不相同:五古不入律的较多,七古入律的较多。当然也有例外,像柏梁体就不可能是入律的古风。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去看各种“古风”,才不至于怀疑它们的格律是不可捉摸的。


[1] 六言诗是很少见的。
[2] 也有七言长律,如杜甫《清明》二首等。
[3] 参照下文第43页。
[4] 郭编杜甫诗集把多数绝句都归入近体诗。元稹所编的《白氏长庆集》索性就把这种绝句归入律诗。
[5] 《佩文韵府》等书,也是按这个诗韵排列的。
[6] 刘长卿、白居易、韩偓等人写了一些仄韵律诗,因为这种诗是罕见的,这里不谈。
[7] 我们有意识地举一些在今天看来不必分别,而前人在律诗中严格区别开来的韵,如东与冬,鱼与虞,庚与青。其余的韵可以参看下文各节所举的例子。四支,张巡《守睢阳诗》,43页。五微,苏轼《寿星院寒碧轩》,36页。十灰,杜甫《春日忆李白》,39页。十三元,林逋《山园小梅》,20页。十四寒,杜甫《月夜》,29页。十五删,陆游《书愤》,23页。一先,王维《使至塞上》,27页。二萧,Mao《送瘟神》(其二),30页。四豪,卢纶《塞下曲》,51页。五歌,杜甫《天末怀李白》,32页。六麻,杜牧《泊秦淮》,50页。七阳,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42页。十蒸,苏轼《郿坞》,51页。十一尤,李白《渡荆门送别》,29页。窄韵不举例。
[8] 扬炯《从军行》:“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龙庭”就是“龙城”。这里不用“龙城”,而用“龙庭”,因为“城”字是八庚韵,“庭”字是九青韵。
[9] 李白有一首《访戴天山道士不遇》也是首句用邻韵,还有李颀的《送李回》。但是这种情况不多见。
[10] 胜,平声,读如升。簪字有zān、zēn两读,分入覃侵两韵,这里押侵韵,读zēn。字下加小圆点的都是入声字。下同。
[11] 参看上文19页杜甫《月夜忆舍弟》。
[12] 这一种格式比较少见。参看上文第19页王维《送赵都督赴代州》。
[13] “那”,平声。
[14] “教”,平声。
[15] “漫”,平声。
[16] 参看下文第42页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17] 参看下文第40页杜甫《客至》。
[18] “粘”,读nián。
[19] 失粘有广义,有狭义。广义的失粘指一切平仄不调的现象。狭义的失粘就是这里所讲的。
[20] “燕”,平声。
[21] 注意:犯孤平指的是平脚的句子;仄脚的句子即使只有一个平声字,也不算犯孤平。如李白《宿五松山下荀媢家》:“我宿五松下”只算拗句,不算孤平。又指的是“平平仄仄平”这个格式,至于像孟浩然《临洞庭上张丞相》“八月湖水平”,那也是另一种拗句,不是孤平。
[22] 杜甫《秦州杂诗》第二十首:“晒药能无妇,应门幸有儿。”《独坐》第二首:“晒药安垂老,应门试小童。”答应的应(又写作譍)在唐宋时有平去二读,这里读平声,所以不犯孤平。参看《诗韵合璧》蒸韵譍字条。
[23] 唐人的试帖诗也容许这种平仄格式,可见它是正规的格式。
[24] 上文20页所引林逋《山园小梅》第三句“疏影横斜水清浅”,第七句“幸有微吟可相狎”两句,下文32页所引杜甫《天末怀李白》第一句“凉风起天末”也是这种情况。
[25] 鄜,读如孚,平声。看,读如刊,平声。
[26] 下文33页所引陆游《夜泊水村》第七句“记取江湖泊船处”,39页所引杜甫《春日忆李白》第七句“何时一尊酒”,王维《观猎》第七句“回看射雕处”也都是这种情况。
[27] 一作《时世行赠田妇》。
[28] “旋”,去声。
[29] “更”,去声。
[30] “令”,平声。“漂”,去声。
[31] “过”,平声。
[32] “为”,去声。
[33] 这还不能算是上文所述的那种特定格式,因为那种格式第三字必须用平声,这句第三字“玉”字用的是仄声(入声)。
[34] “芹”字今入文韵,但杜甫时代还是真韵字,不算出韵。
[35] “为”,去声。
[36] 这是以第二字的平仄为标准来衡量的。当然也可以拿“仄仄平平仄仄平”来衡量,不过那样也有不合平仄的地方。下同。
[37] 这里所谓“词”不是诗词的“词”。词类指名词、动词等。
[38] 有时候,也有人把字分为动字、静字。所谓静字,当时指的是今天所谓名词;所谓动字就是动词。
[39] 代词“之”“其”归入虚词。
[40] 这十一类还不是完备的。
[41] “思”,去声。“论”,平声。“清新”句和“何时”句都是拗句。这里可以看出拗句在对仗上能起作用,否则“庾开府”不能对“鲍参军”。
[42] “看”,平声,读如刊。“回看”句是拗句。
[43] “为”,去声。
[44] “重”,上声。“应”,平声。
[45] 如杜甫《春望》,《秦州杂诗》等。
[46] “离堂”句连用四个平声,是特殊的拗句,是律诗尚未定型化的现象。“悠悠”句是普通的拗句,用在第七句。
[47] “骑”,去声。“看”,平声。“乘”,平声。“为”,去声。“闻道”句普通的拗句,用在第七句。
[48] “看”,平声。
[49] 全篇用对仗(首联、颔联、颈联、尾联都用对仗),也是比较少见的。例如杜甫《垂白》:“垂白冯唐老,清秋宋玉悲。江喧长少睡,楼迥独移时。多难身何补?无家病不辞!甘从千日醉,未许七哀诗。”但是尾联半对半不对的就比较多见,例如半对半不对的就比较多见,例如杜甫《登高》尾联是“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50] 也可以用于颔联,如李白《宿五松下荀媪家》(见32页)。甚至可以全首不用对仗,如李白《夜泊牛渚怀古》,因为不是常规,所以不详谈了。
[51] “看”,平声。“为”,去声。
[52] “丽”,“创”,都是平声。末联出句“平平仄平仄”,是特定的平仄格式,用在这里等于律诗的第七句。
[53] “应”,平声。
[54] 刘勰:《文心雕龙·丽辞》。
[55] “三十一年”和“落花时节”,在整个意思上还是对仗。特别是“年”和“节”,本来是时令对。
[56] 依平仄类型来看,七言平起式等于五言仄起式,七言仄起式等于五言平起式。五言平起式相当少见,七言仄起式则比较平起式稍为少些罢了。
[57] 五言除平平仄平仄以外,还有一种比较罕见的拗句是仄仄平仄仄;七言除仄仄平平仄平仄以外,还有一种比较罕见的拗句的平平仄仄平仄仄。这一点也与律诗相同。李商隐《登乐游原》:“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就是这种情况。
[58] “泊”,入声。“烟”,平声。
[59] “比”,上声;“西”,平声。
[60] “恐”,上声;“天”,平声。
[61] “不”、“客”,入声;“何”,平声。
[62] “看”,平声。
[63] 麌,读yǔ;荠,读jì;潸,读shǎn;铣,读xiǎn;筱,读xiǎo;哿,读gě;豏,读xiàn。
[64] 置,读zhì;霰,读xiàn;祃,读mà;沁,读qìn。
[65] 这里所说的元半、阮半、愿半及下面所说的月半,具体的字可参看附录《诗韵举要》。
[66] 第六类和第七类也可以通用。
[67] 蒸韵上去声字少,归入迥径两韵。
[68] 第三类和第四类也可以通用。
[69] 不举上去声韵,因为在这七个韵当中,除尤韵的上声有韵外,其余上去声韵是罕用的。
[70] 莽,读mǔ。
[71] 柏梁体必须一韵到底。
[72] 一本作“出看门”。
[73] 黑体字是平声字或仄声字自相为对。
[74] “援”,一作“缘”。
[75] 叹,平声,读如滩。
[76] “阁中”句不粘,是由于初唐律诗尚未定型化。上文讨论王维的诗时已经讲到。
[77] “骑”,去声。
[78] “后”,上声。
[79] “君不见”,这是七言古诗中常见的句首语。这句话应看作三字加五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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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词律

第一节 词的种类
词最初称为“曲词”或“曲子词”,是配音乐的。从配音乐这一点上说,它和乐府诗是同一类的文学体裁,也同样是来自民间文学。后来词也跟乐府一样,逐渐跟音乐分离了,成为诗的别体,所以有人把词称为“诗余”。文人的词深受律诗的影响,所以词中的律句特别多。
词是长短句,但是全篇的字数是有一定的。每句的平仄也是有一定的。
词大致可分三类:(1)小令;(2)中调;(3)长调。有人认为:五十八字以内为小令,五十九字至九十字为中调,九十一字以外为长调[1]。这种分法虽然未免太绝对化了,但是,大概的情况还是这样的。
敦煌曲子词中,已经有了一些中调和长调。宋初柳永写了一些长调。苏轼、秦观、黄庭坚等人继起,长调就盛行起来了。长调的特点,除了字数较多以外,就是一般用韵较疏。

(一)词牌
词牌,就是词的格式的名称。词的格式和律诗的格式不同:律诗只有四种格式,而词则总共有一千多个格式[2](这些格式称为词谱,详见下节)。人们不好把它们称为第一式、第二式等等,所以给它们起了一些名字。这些名字就是词牌。有时候,几个格式合用一个词牌,因为它们是同一个格式的若干变体;有时候,同一个格式而有几种名称,那只因为各家叫名不同罢了。
关于词牌的来源,大约有下面的三种情况:

(1)本来是乐曲的名称。例如《菩萨蛮》,据说是由于唐代大中初年[3],女蛮国进贡,她们梳著高髻,戴著金冠,满身璎珞(璎珞是身上佩挂的珠宝),像菩萨。当时教坊因此谱成《菩萨蛮曲》。据说唐宣宗爱唱《菩萨蛮》词,可见是当时风行一时的曲子。《西江月》、《风入松》、《蝶恋花》等,都是属于这一类的。这些都是来自民间的曲调。
(2)摘取一首词中的几个字作词牌。例如《忆秦娥》,因为依照这个格式写出的最初一首词开头两句是“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所以词牌就叫《忆秦娥》[4]。又叫《秦楼月》。《忆江南》本名《望江南》,又名《谢秋娘》,但因白居易有一首咏“江南好”的词,最后一句是“能不忆江南”,所以词牌又叫《忆江南》。《如梦令》原名《忆仙姿》,改名《如梦令》,这是因为后唐庄宗所写的《忆仙姿》中有“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等句。《念奴娇》又叫《大江东去》,这是由于苏轼有一首《念奴娇》,第一句是“大江东去”。又叫《酹江月》,因为苏轼这首词最后三个字是“酹江月”。
(3)本来就是词是题目。《踏歌词》咏的是舞蹈,《舞马词》咏的是舞马,《欸乃曲》咏的是泛舟,《渔歌子》咏的是打鱼,《浪淘沙》咏的是浪淘沙,《抛毬乐》咏的是抛绣毬,《更漏子》咏的是夜。这种情况是最普遍的。凡是词牌下面注明“本意”的,就是说,词牌同时也是词题,不另有题目了。

但是,绝大多数的词都不是用“本意”的。因此,词牌之外还词题。一般是在词牌下面用较小的字注出词题。在这种情况下,词题和词牌不发生任何关系。一首《浪淘沙》可以完全不讲到浪,也不讲到沙;一首《忆江南》也可以完全不讲到江南。这样,词牌只不过是词谱的代号罢了。

(二)单调、双调、三叠、四叠
词有单调、双调、三叠、四叠的分别。
单调的词往往就是一首小令。它很像一首诗,只不过的长短句罢了。例如:

渔歌子[5]
[唐]张志和

西塞山前白鹭飞,
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
斜风细雨不须归。

如梦令
[宋]李清照

昨夜雨疏风骤,
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
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双调的词有的是小令,有的是中调或长调。双调就是把一首词分为前后两阕[6]。两阕的字数相等或基本上相等,平仄也同。这样,字数相等的就像一首曲谱配著两首歌词。不相等的,一般是开头的两三句字数不同或平仄不同,叫做“换头”[7]。双调是词中最常见的形式。例如[8]:

踏莎行(彬州旅舍)
[宋]秦观

雾失楼台,
月迷津渡,
桃源望断无寻处。
可堪孤馆闭春寒;
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
鱼传尺素,
砌成此恨无重数!
郴江幸自绕郴山,
为谁流下潇湘去?

鹧鸪天
[宋]辛弃疾

壮岁旌旗拥万夫,
锦襜突骑渡江初。
燕兵夜娖银胡碌{左为革},
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
叹今吾。
春风不染白髭须。
却将万字平戎策,
换得东家种树书。

贺新郎(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
[宋]张元干

梦绕神州路。
怅秋风连营画角,
故宫离黍。
底事昆仑倾砥柱,
九地黄流乱注?
聚万落千村狐兔。
天意从来高难问,
况人情易老悲难诉。
更南浦,
送君去。

凉生岸柳催残暑。
耿斜河疏星淡月,
断云微度。
万里江山知何处?
回首对床夜语。
雁不到,
书成谁与?
目尽青天怀今古,
肯儿曹恩怨相尔汝。
举大白,
听金缕。
(“雁不到书成谁与?”依词律应作一句读。)

像《踏莎行》、《渔家傲》,前后两阕字数完全相等。其他各词,前后阕字数基本上相同。
三叠就是三阕,四叠就是四阕。三叠、四叠的词很少见,这里就不举例了。

第二节 词谱
每一词牌的格式,叫做词谱。依照词谱所规定的字数、平仄以及其他格式来写词,叫做“填词”。“填”,就是依谱填写的意思。
古人所谓词谱,乃是摆出一件样品,让大家照样去填。下面是万树《词律》所列《菩萨蛮》的词谱原来的样子[9]:

菩萨蛮(四十四字。又名子夜歌、巫山一片云、重叠金)
李白

平 可仄林漠 可平漠烟如织韵寒 可仄山一 可平带伤心碧叶瞑 可平色入高楼 换平有 可平人楼 可仄上愁 叶平 玉 可平阶空伫立 三换仄宿 可平鸟归飞急 三叶仄何 可仄处是归程 四换平长 可仄亭连 可仄短亭 四叶平

《词律》在词牌下面注明规定的字数,词牌的别名;在词中注明平仄和叶韵。凡平仄均可的地方,注明“可平”、“可仄”(于平声字下面注明“可仄”,于仄声字下面注明“可平”);凡平仄不可通融的地方就不加注,例如林字下面没有注,这就表明必须依照林字的平仄,林字平声,就应照填一个平声字。“织”字下面注个韵字,表示这里该用韵;“碧”字下面注个叶字,表示这里该叶韵(即与“织”字押韵)。当然并不规定押哪一上韵,但是要求一个仄声韵。“楼”字下面注“换平”,是说换平声韵。“愁”字下面注“叶平”,是说叶平声韵。“立”字下面注“三换仄”,是说在第三个韵又换了仄声韵;“急”字下面注“三叶仄”,是说叶仄声韵;“程”字下面注“四换平”,是说在第四个韵又换了平声韵;“亭”字下面注“四叶平”,是说叶平声韵。万树是清初时代的人;在万树以前,词人们早已填词,那又依照谁人所定的词谱呢?古人并不需要词谱,只要有了样品,就可以照填。试看辛弃疾所填的一首《菩萨蛮》:

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
辛弃疾

郁孤台下清江水,
中间多少行人泪。
西北望长安,
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
毕竟东流去。
江晚正愁余,
山深闻鹧鸪。

辛词共用四十四个字,共用四个韵,其中两个仄声韵,两个平声韵,并且平仄韵交替,完全和李白原词相同。平仄也完全模仿李白原词,甚至原词前阕末句用“仄平平仄平”,后阕用“平平平仄平”,都完全模仿了。
这里有一个问题:拿谁的词来做样品呢?如果说写《菩萨蛮》要拿李白原词做样品,李白又拿谁的词做样品呢?其实《菩萨蛮》的最早的作者(李白?)并不需要任何样品,因为《菩萨蛮》是按曲谱而作出的。民间作品多数是入乐演唱的,所以只须按曲作词,而不需要照样填词。至于后世某些词调,那又是另一种情况。词人创造一种词调,后人跟著填词。词牌是越来越多的。有些词牌是后起的,那只能拿较晚的作品作为样品。
本来,唐宋人填词就有较大的灵活性,所以一个词牌往往有几种别体。词中本来就是律句占优势;有些词的拗句又常常被后代词人改为律句。例如《菩萨蛮》前后阕末句的“仄平平仄平”就被改为“平平仄仄平”。有些词,如《念奴娇》、《水调歌头》等,在开始的时期就有相当大的灵活性,所以后代更自由一些。大致说来,小令的格律最严,中调较宽,长调更宽。我们研究词律的时候,既要仔细考究它的规则,又要知道它的变化。不求甚解和胶柱鼓瑟都是不对的。
这里我们将列举一些词谱,作为示例。为了便于瞭解,我们改变了前人的做法,不再录样品,而是依照第二章讲诗律时的办法,列举一些平仄格式,然后再举两三首词为例[10]。

忆江南(廿七字,又作望江南,江南好)

平平仄
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仄仄仄平平。

忆江南
白居易

江南好,
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11]?

忆江南
[唐]刘禹锡

春去也,
多谢洛城人。
弱柳从风疑举袂,
丛兰裛露似沾巾。
独坐亦含嚬。

梦江南
[唐]温庭筠

梳洗罢,
独倚望江楼。
过尽千帆皆不是,
斜晖脉脉水悠悠。
肠断白苹洲。
(以下略)
第三节 词韵,词的平仄和对仗
(一)词韵
关于词韵,并没有任何正式的规定。戈载的《词林正韵》,把平上去三声分为十四部,入声分为五部,共十九部。据说是取古代著名词人的词,参酌而定的。从前遵用的人颇多。其实这十九部不过是把诗韵大致合并,和上章所述古体诗的宽韵差不多。现在把这十九部开列在后面,以供参考[28]。

(甲)平上去声十四部

(1)平声东冬,上声董肿,去声送宋。
(2)平声江阳,上声讲养,去声绛漾。
(3)平声支微齐,又灰半[29];上声纸尾荠,又贿半;去声置未霁,又泰半、队半。
(4)平声鱼虞;上声语麌;去声御遇。
(5)平声佳半,灰半;上声蟹,又贿半;去声泰半、卦半、队半。
(6)平声真文,又元半,上声轸吻,又阮半;去声震问,又愿半。
(7)平声寒删先,又元半;上声旱潸铣,又阮半;去声翰谏霰,又愿半。
(8)平声萧肴豪,上声筱巧皓,去声啸效号。
(9)平声歌,上声哿,去声个。
(10)平声麻,又佳半;上声马,去声祃,又卦半。
(11)平声庾青蒸,上声梗迥,去声敬径。
(12)平声尤,上声有,去声宥。
(13)平声侵,上声寝,去声沁。
(14)平声覃盐咸,上声感俭豏,去声勘艳陷。

(乙)入声五部

(1)屋沃。
(2)觉药。
(3)质物锡职缉。
(4)物月曷黠屑叶
(5)合洽。

这十九部大约只能适合宋词的多数情况。其实在某些词人的笔下,第六部早已与第十一部、第十三部相通,第七部早已与第十四部相通。其中有语音发展的原因,也有方言的影响。
入声韵的独立性很强。某些词在习惯上是用入声韵的,例如《忆秦娥》、《念奴娇》等。
平韵与仄韵的界限也是很清楚的。某调规定用平韵,就不能用仄韵;规定用仄韵,就不能用平韵。除非有另一体。
只有上去两声是可以通押的。这种通押的情况在唐代古体诗中已经开始了。
(二)词的平仄
词的特点之一就是全部用律句或基本上用律句。最明显的律句是七言律句和五言律句。有些词,一读就知道这是从七绝或七律脱胎出来的。例如《浣溪沙》四十二字,就是六个律句组成的,很像一首不粘的七律,减去第三、第七两句。这词的后阕开头用对仗,就像律诗颈联用对仗一样。《菩萨蛮》前后阕末句本来用拗句(仄平平仄平),但是后代词人许多人都用了律句,以致万树《词律》不能不在第三字注云“可仄”。如果前后阕末句都用了律句,那么,整首《菩萨蛮》都是七言律句和五言律句组成的了。不过要注意一点:词句常常是不粘不对的。像《菩萨蛮》开头两句虽然都是律句,但它们的平仄不是对立的。
不但五字句、七字句多数是律句,连三字句、四字句、六字句、八字句、九字句、十一字句等,也多数是律句。现在分别加以叙述。

三字句。——三字句是用七言律句或五言律句的三字尾。即:平平仄,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如“须晴日”,平仄仄如“俱往矣”,仄平平如“照无眠”。两个三字律句用在一起如“青箬笠,绿蓑衣”。
四字句。——四字句是用七言律句的上四字。即: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如“天高云淡”,仄仄平平如“怒发冲冠”。两个四字律句用在一起如“唐宗宋祖,稍逊风骚”。如果先平脚,后仄脚,则如“乱石穿空,惊涛拍岸”。
六字句。——六字句是四字句的扩展,我们把平起变为仄起,仄起变为平起,就扩展成为六字句。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如“我欲乘风归去”;平平仄仄平平如“红旗漫卷西风”。两个六字律句用在一起如“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八字句。——八字句往往是上三下五。如果第三字用仄声,则第五字往往用平声;如果第三字用平声,则第五字往往用仄声。下五字一般都用律句。第三字用仄声的如“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第三字用平声的如“莫等闲白了少年头”。
九字句。——九字句往往是上三下六,或上六下三,或上四下五。一般都用两个律句组合而成,至少下六字或下五字是律句。如“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十一字句[30]。——十一字句往往是上四下七,或上六下五。下五字往往是律句。如“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又如“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词中还有二字句、一字句、一字豆[31]。现在再分别加以叙述。

二字句。——二字句一般是平仄(第一字平声,第二字仄声),而且往往是叠句。如“山下,山下”。又如王建《调笑令》,“团扇,团扇。……弦管,弦管”。个别词牌也用平仄,如辛弃疾《南乡子》:“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
一字句。——一字句很少见。只有十六字令的第一句是一字句。
一字豆。——一字豆是词的特点之一。懂得一字豆,才不至于误解词句的平仄。有些五字句,实际上是上一下四。例如“望长城内外”,望字是一字豆,“长城内外”是四字律句。这样,“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和“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就成为整齐的对仗。
特种律。——特种律句主要指的是比较特别的仄脚四字句和六字句。仄脚四字律句是“平平仄仄”,但是特种律句则是“仄平平仄”(第三字必平);仄脚六字律句是“仄仄平平仄仄”,但是特种律句则是“仄仄仄平平仄”(第五字必平)。《忆秦娥》前后阕末句,依《词律》就该是特种律句。其实,前后阕倒数第二句也常常用特种律句。如“马蹄声碎,喇叭声咽”,“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如梦令》的六字句也常用特种律句。如“宁化、清流、归化,路隘林深苔滑”,“直指武夷山下”,“风展红旗如画”。又如“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却道海棠依旧”,“应是绿肥红瘦”。
拗句。——大多数的词牌都是没有拗句的。但是,也有少数词牌用一些拗句。例如《念奴娇》前后阕末句(如“一时多少豪杰”,“一樽还酹江月”),《水调歌头》前阕第三句上六字(如“不知天上宫阙”),后阕第四句上六字(如“一桥飞架南北”),都是“平平平仄平仄”,就都是拗句。
总之,从律句去瞭解词的平仄,十分之九的问题都解决了[32]。

(三)词的对仗
词的对仗,有固定的,有一般用对仗的,有自由的。
固定的对仗,例如西江月前后阕头两句。此类固定的对仗的很少见的。
一般用对仗的(但也可以不用),例如《沁园春》前阕第二三两句、第四五句和第六七句,第八九两句;后阕第三四句和第五六句,第七八两句。又如《念奴娇》前后阕第五六两句。又如《浣溪沙》后阕头两句。
《沁园春》前阕第四五六七两联,如“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后阕第三四五六两联,如“惜秦皇汉武,略轮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这是以两句对两句,跟一般对仗不同。像这样以两句对两句的对仗,称为扇面对[33]。
凡前后两句字数相同的,都有用对仗的可能。例如《忆秦娥》前后阕末两句,《水调歌头》前阕第五六两句,后阕第六七两句,等等。但是这些地方用不用对仗完全是自由的。
词的对仗,有两点和律诗不同。第一,词的对仗不一定要以平对仄,以仄对平。如“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又如“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城对河,是平对平;外对下,是仄对仄)。第二,词的对仗可以允许同字相对。如“千里冰封”对“残阳如血”。
除了这两点之外,词的对仗跟诗的对仗的一样的。
词韵、词的平仄和对仗都是从律诗的基础上加以变化的。因此,要研究词,最好是先研究律诗。律诗研究好了,词就容易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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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是根据《类编草堂诗余》所分小令、中调、长调而得出来的结论。
[2] 万树《词律》共收一千一百八十多个“体”。徐本立《词律拾遗》增加四百九十五个“体”。清代的《钦定词谱》共有二千三百零六个“体”。
[3] 大中,是唐宣宗年号。
[4] 这是依照一般的说法。
[5] 原名《渔父》。
[6] 曲终叫做阕(que)。一阕,表示曲子到此已告终了。下面再来一阕,那是表示依照原曲再唱一首歌。当然前后阕的意思还是连贯的。
[7] 字数不同如《菩萨蛮》,平仄不同如《浣溪沙》,详下节。
[8] 旧法,前后阕中间空一格。现在分行写,中间空一行。
[9] 但是改为横排。
[10] 其所以不止举一首,是要显示词人依谱填词的严格。
[11] 字下加小圆点的都是入声字。不要按现代普通话的声调去瞭解。下同。
[12] 这很像一首不粘的七律减去第三、第七两句。
[13] “兴”,去声。
[14] 这句第一字可平,第三字可仄,但是不能犯孤平。这就是说,如果第三字用仄,则第一字必须用平。后阕末句同。
[15] “看”,平声。
[16] “漫”,平声。
[17] “昨”字未拘平仄。
[18] 双调用‖号表示前后阕同。下同。
[19] 依语法结构,应该标点为:“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这里是按词谱断句。
[20] 这个词调的平仄相当灵活。前阕第三句、后阕第四句为一个十一字句,中间稍有停顿,上六下五或上四下七均可。但是近代词人常常把它分成两句,并且是上六下五(参看张惠言《词选》所录他自己的五首《水调歌头》)。Mao的词也是按上六下五填写的。这调常用一些拗句,如Mao词中的“子在川上曰”,“一桥飞南北”,苏轼词中的“不知天上宫阙”,“起舞弄清影”等。
[21] 跟《水调歌头》一样,这个词调的平仄相当灵活,而且用拗句。
[22] 依语法结构,应该标点为:“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这里是按词谱断句。
[23] 依语法结构,应该标点为:“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这里是按词谱断句。
[24] 第一句可以用韵。
[25] 调中有四句“仄平平仄仄”,都应该瞭解为上一下四,即仄+平平仄仄。
[26] 这一句,依《词律》应分两句,即平平,仄仄平平。但是,一般都作六字句。
[27] 成吉思汗是蒙古人名,不拘平仄。
[28] 戈载《词林正韵》的韵目依照《集韵》,现在改为“平水韵”(即第二章第二、六两节所讲的诗韵),以归一律。
[29] 具体的字见于附录《诗韵举要》。下同。
[30] 十字句罕见,不讨论。
[31] 豆,就是读(dòu)。句稍有停顿叫豆。一字豆不须点断,只须把五字句看成“上一下四”就是了。
[32] 关于词的平仄,还有许多讲究。如有些地方该用去声,有的地方该用上声,又有人以为入声、上声可以代替平声。这只是技巧的事或变通的办法,不必认为格律,所以略而不讲。
[33] 诗也有扇面对,但不如词的扇面对那样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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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诗词的节奏及其语法特点

第一节 诗词的节奏
诗词的节奏和语句的结构是有密切关系的。换句话说,也就是和语法有密切关系的。因此,我们把节奏问题放在这里来讲。
(一)诗词的一般节奏
这里所讲的诗词的一般节奏,也就是律句的节奏。律句的节奏,是以每两个音节(即两个字)作为一个节奏单位的。如果是三字句、五字句和七字句,则最后一个字单独成为一个节奏单位。具体说来,如下表:

三字句:
平平——仄 仄仄——平
平仄——仄 仄平——平

四字句:
平平——仄仄 仄仄——平平

五字句: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

六字句:
仄仄——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平平

七字句: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从这一个角度上看,“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这两句口诀是基本上正确的:第一、第三、第五字不在节奏点上,所以可以不论;第二、第四、第六字在节奏点上,所以需要分明[1]。
意义单位常常是和声律单位结合得很好的。所谓意义单位,一般地说就是一个词(包括复音词)、一个词组一个介词结构(介词及其宾语)、或一个句子形式、所谓声律单位,就是节奏。就多数情况来说,二者在诗句中是一致的。因此,我们试把诗句按节奏来分开,每一个双音节奏常常是和一个双音词、一个词组或一个句子形式相当的。
例如: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Mao)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Mao)
宁化——清流——归化,路隘——林深——苔滑。(Mao)
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Mao)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崔颢)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李益)
应当指出,三字句,特别是五言、七言的三字尾,三个音节的结合是比较密切的,同时,节奏点也是可以移动的。移动以后,就成为下面的另一种情况:

三字句:
平——平仄 仄——仄平
平——仄仄 仄——平平

五字句: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

七字句: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我们试看,另一种诗句则是和上述这种节奏相适应的:

须——晴日。(Mao)
起——宏图。(Mao)
雨后——复——斜阳。(Mao)
六亿——神州——尽——舜尧。(Mao)
海月——低——云旆,江霞——入——锦车。(钱起)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白居易)

实际上,五字句和七字句都可以分为两个较大的节奏单位:五字句分为二三,七字句为四三,这是符合大多数情况的。但是,节奏单位和语法结构的一致性也不能绝对化,有些特殊情况是不能用这个方式来概括的。例如有所谓折腰句,按语法结构是三一三。陆游《秋晚登城北门》:“一点烽传散关信,两行雁带杜陵秋。”如果分为两半,那就只能分成三四,而不能分成四三。又如Mao的《沁园春·长沙》:“粪土当年万户侯”,这个七字句如果要采用两分法,就只能分成二五(“粪土——当年万户侯”),而不能分成四三;又如Mao的《七律·赠柳亚子先生》“风物长宜放眼量”,这个七字句也只能分成二五(“风物——长宜放眼量”),而不能分成四三。还有更特殊的情况。例如王维《送严秀才入蜀》“山临青塞断,江向白云平”;杜甫《春宿左省》“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李白《渡荆门送别》“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临青塞”、“临万户”、“随平野”、“向白云”、“傍九霄”、“入大荒”,都是动宾结构作状语用,它们的作用等于一个介词结构,按二三分开是不合于语法结构的。又如杜甫《旅夜书怀》“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按节奏单位应该分为二三或二二一,但按语法结构则应分为一四(“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二者之间是有矛盾的。
杜甫《宿府》“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按语法结构应该分成五二(“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王维《山居》“鹤巢松树遍,人访荜门稀”,按语法结构应该分成四一(“鹤巢松树——遍,人访荜门——稀”)。元稹《遣行》“寻觅诗章在,思量岁月惊”,按语法结构也应该分成四一(“寻觅诗章——在,思量岁月——惊”)。这种结构是违反诗词节奏三字尾的情况的。
在节奏单位和语法结构发生矛盾的时候,矛盾的主要方面是语法结构。事实上,诗人们也是这样解决了矛盾的。
当诗人们吟哦的时候,仍旧按照三字尾的节奏来吟哦,但并不改变语法结构来迁就三字尾。
节奏单位和语法结构的一致是常例,不一致是变例。我们把常例和变例区别开来,节奏的问题也就看清楚了。

(二)词的特殊节奏
词谱中有著大量的律句,这些律句的节奏自然是和诗的节奏一样的。但是,词在节奏上有它的特点,那就是那些非律句的节奏。
在词谱中,有些五字句无论按语法结构说或按平仄说,都应该认为一字豆加四字句(参看上文第三章第二节)。特别的后面跟著对仗,四字句的性质更为明显。试看Mao《沁园春·长沙》:“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又试看Mao《沁园春·雪》:“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按四字句,应该是一三不论,第一字和第三字可平可仄,所以“万”字仄而“长”字平,“红”字平而“内”字仄。这里不能按律诗的五字句来分析,因为这是词的节奏特点。所以当我们分析节奏的时候,对这一种句子应该分析成为“仄——平平——仄仄”,而于具体的词句则分析成为“看——万山——红遍”,“望——长城——内外。”这样,节奏单位和语法结构还是完全一致的。
Mao《沁园春·长沙》后阕:“恰同学少年,风化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也有类似的情况。按词谱,“同学少年”应是平平仄仄,现在用了仄仄平平是变通。从“恰同学少年”这个五字句来说,并不犯孤平,因为这是一字豆,加四字句,不能看成是五字律句。
不用对仗的地方也可以有这种五字句。仍以《沁园春》为例。Mao《沁园春·长沙》前阕:“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后阕:“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沁园春·雪》前阕:“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后阕:“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其中的五字句,无论按语法结构或者是按平仄,都是一字豆加四字句。“大”、“击”、“素”、“人”都落在四字句的第三字上,所以不拘平仄。
五字句也可以是上三下二,平仄也按三字句加二字句。例如张元干《石州慢》前阕末句“倚危樯清绝”,后阕末句“泣孤臣吴越”,它的节奏是“仄平平——平仄”。
四字句也可以是一字豆加三字句,例如张孝祥《六州歌头》:“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其中的“念腰间箭”就是这种情况。
七字句也可以是上三下四,例如辛弃疾《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又如辛弃疾《太常引》:“人道是清光更多[2]。”
八字句往往是上三下五,九字句往往是上三下六,或上四下五,十一字句往往是上五下六,或上四下七,这些都在上文谈过了。值得注意的是语法结构和节奏单位的一致性。
在这一类的情况下,词谱是先有句型,后有平仄规则的。例如《沁园春》末两句,在陆游词中是“有渔翁共醉,溪友为邻”,这个句型就是一个一字豆加两个四字句,然后规定这两句的节奏是“仄——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又如《沁园春》后阕第二句,在陆游词中是“又岂料而今余此身”,这个句型是上三下五,然后规定它的节奏是“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在这里,语法结构对词的节奏是起决定作用的。

第二节 诗词的语法特点
由于文体的不同,诗词的语法和散文的语法不是完全一样的。律诗为字数及平仄规则所制约,要求在语法上比较自由;词既以律句为主,它的语法也和律诗差不多。这种语法上的自由,不但不妨碍读者的瞭解,而且有时候还在一定程度上增加艺术效果。
关于诗词的语法特点,这里也不必详细讨论,只拣重要的几点谈一谈。
(一)不完全句
本来,散文中也有一些不完全的句子,但那是个别情况。在诗词中,不完全句则是经常出现的。诗词是最精炼的语言,要在短短的几十个字中,表现出尺幅千里的画面,所以有许多句子的结构就非压缩不可。所谓不完全句,一般指没有谓语,或谓语不全的句子。最明显的不完全句是所谓名词句。一个名词性的词组,就算一句话。例如杜甫的《春日忆李白》中两联:

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若依散文的语法看,这四句话是不完整的,但是诗人的意思已经完全表达出来了。李白的诗,清新得像庾信的诗一样,俊逸得像鲍照的诗一样。当时杜甫在渭北(长安),李白在江东,杜甫看见了暮云春树,触景生情,就引起了甜蜜的友谊的回忆来,这个意思不是很清楚吗?假如增加一些字,反而令人感到是多余的了。
崔颢《黄鹤楼》:“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这里有四层意思:“晴川历历”是一个句子,“芳草萋萋”是一个句子,“汉阳树”与“鹦鹉洲”则不成为句子。但是,汉阳树和晴川的关系,芳草和鹦鹉洲的关系,却是表达出来了。因为晴川历历,所以汉阳树更看得清楚了;因为芳草萋萋,所以鹦鹉洲更加美丽了。
杜甫《月夜》:“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这里也有四层意思:“云鬟湿”是一个句子形式,“玉臂寒”是一个句子形式,“香雾”和“清辉”则不成为句子形式。但是,香雾和云鬟的关系,清辉和玉臂的关系,却是很清楚了。杜甫怀念妻子,想象她在鄜州独自一个人观看中秋的明月,在乱离中怀念丈夫,深夜还不睡觉,云鬟为露水所侵,已经湿了,有似香雾;玉臂为明月的清辉所照,越来越感到寒冷了。
有时候,表面上好像有主语,有动词,有宾语,其实仍是不完全句。如苏轼《新城道中》:“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钲。”这不是两个意思,而是四个意思。“云”并不是“披”的主语,“日”也不是“挂”的主语。岭上积聚了晴云,好像披上了絮帽;树头初升起了太阳,好像挂上了铜钲。Mao所写的《忆秦娥·娄山关》:“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月”并不是“叫”的宾语。西风、雁、霜晨月,这是三层意思,这三件事形成了浓重的气氛。长空雁叫,是在霜晨月的景况下叫的。
有时候,副词不一定要像在散文中那样修饰动词。例如Mao《沁园春·长沙》里说:“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恰”字是副词,后面没有紧跟著动词。又如《菩萨蛮》(大柏地)里说:“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复”字是副词,也没有修饰动词。
应当指出,所谓不完全句,只是从语法上去分析的。我们不能认为诗人们有意识地造成不完全句。诗的语言本来就像一幅幅的画面,很难机械地从语法结构上去理解它。这里只想强调一点,就是诗的语言要比散文的语言精炼得多。
(二)语序的变换
在诗词中,为了适应声律的要求,在不损害原意的原则下,诗人们可以对语序作适当的变换。现在举出Mao诗词中的几个例子来讨论。
七律《送瘟神》第二首:“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第二句的意思是中国(神州)六亿人民都是尧舜。依平仄规则是“仄仄平平仄仄平”,所以“六亿”放在第一二两字,“神州”放在第三四两字,“尧舜”说成“舜尧”。“尧”字放在句末,还有押韵的原因。
《浣溪沙·1950年国庆观剧》后阕第一句“一唱雄鸡天下白”,是“雄鸡一唱天下白”的意思。依平仄规则是“仄仄平平平仄仄”,所以“一唱”放在第一二两字,“雄鸡”放在第三四两字。
《西江月·井冈山》后阕第一二两句:“早已森严壁垒,更加众志成城。”“壁垒森严”和“众志成城”都是成语,但是,由于第一句应该是“仄仄平平仄仄”,所以“森严”放在第三四两字,“壁垒”放在第五六两字。
《浪淘沙·北戴河》最后两句:“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曹操《观沧海》原诗的句子是:“秋风萧瑟,洪波涌起。”依《浪淘沙》的规则,这两句的平仄应该是“仄仄平平平仄仄,仄仄平平”,所以“萧瑟”放在第一二两字,“秋风”放在第三四两字。
语序的变换,有时也不能单纯瞭解为适应声律的要求。它还有积极的意义,那就是增加诗味,使句子成为诗的语言。杜甫《秋兴》(第八首)“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有人认为就是“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那是不对的。“香稻”、“碧梧”放在前面,表示诗人所咏的是香稻和碧梧,如果把“鹦鹉”“凤凰”挪到前面去,诗人所咏的对象就变为鹦鹉与凤凰,不合秋兴的题目了。又如杜甫《曲江》(第一首)“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上句“经眼”二字好像是多余的,下句“伤多”(感伤很多)似应放在“莫厌”的前面,如果真按这样去修改,即使平仄不失调,也是诗味索然的。这些地方,如果按照散文的语法来要求,那就是不懂诗词的艺术了。
(三)对仗上的语法问题
诗词的对仗,出句和对句常常的同一句型的。例如:
王维《使至塞上》:“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主语是名词前面加上动词定语,动词是单音词,宾语是名词前面加上专名定语。
Mao《送瘟神》:“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为桥。”主语是颜色修饰的名词,“随心”、“著意”这两个动宾结构用作状语,用它们来修饰动词“翻”和“化”,动词后面有补语“作浪”和“为桥”。
语法结构相同的句子(即同句型的句子)相为对仗,这是正格。但是我们同时应该注意到:诗词的对仗还有另一种情况,就是只要求字面相对,而不要求句型相同。例如:
杜甫《八阵图》:“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三分国”是“盖”的直接宾语,“八阵图”却不是“成”的直接宾语。
韩愈《精卫填海》:“口衔山石细,心望海波平。”“细”字是修饰语后置,“山石细”等于“细山石”;对句则是一个递系句:“心里希望海波变为平静。”我们可以倒过来说“口衔细的山石”,但不能说“心望平的海波”。
Mao的七律《赠柳亚子先生》:“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太盛”是连上读的,它是“牢骚”的谓语;“长宜”是连下读的,它是“放眼量”的状语。“肠断”连念,是“防”的宾语;“放眼”连念,是“量”的状语,二者的语法结构也不相同。
由上面一些例子看来,可见对仗是不能太拘泥于句型相同的。一切形式要服从于思想内容,对仗的句型也不能例外。
(四)炼句
炼句是修辞问题,同时也常常是语法问题。诗人们最讲究炼句;把一个句子炼好了,全诗为之生色不少。
炼句,常常也就是炼字。就一般说,诗句中最重要的一个字就是谓语的中心词(称为“谓词”)。把这个中心词炼好了,这是所谓一字千金,诗句就变为生动的、形象的了。著名的“推敲”的故事正是说明这个道理的。相传贾岛在驴背上得句:“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他想用“推”字,又想用“敲”字,犹豫不决,用手作推敲的样子,不知不觉地冲撞了京兆尹韩愈的前导,韩愈问明白了,就替他决定了用“敲”字。这个“敲”字,也正是谓语的中心词。
谓语中心词,一般是用动词充当的。因此,炼字往往也就是炼动词。现在试举一些例子来证明。
李白《塞下曲》第一首:“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随”和“抱”这两个字都炼得很好。鼓是进军的信号,所以只有“随”字最合适。“宵眠抱玉鞍”要比“伴玉鞍”、“傍玉鞍”等等说法好得多,因为只有“抱”字才能显示出枕戈待旦的紧张情况。
杜甫《春望》第三四两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溅”和“惊”都是炼字。它们都是使动词:花使泪溅,鸟使心惊。春来了,鸟语花香,本来应该欢笑愉快;现在由于国家遭逢丧乱,一家流离分散,花香鸟语只能使诗人溅泪惊心罢了。
Mao《菩萨蛮·黄鹤楼》第三四两句:“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锁”字是炼字。一个“锁”字,把龟蛇二山在形势上的重要地位充分地显示出来了,而且非常形象。假使换成“夹大江”之类,那就味同嚼蜡了。
Mao《清平乐·六盘山》后阕第一二两句:“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卷”字是炼字。用“卷”字来形容红旗迎风飘扬,就显示了红旗是革命战斗力量的象徵。
Mao《沁园春·雪》第八九两句:“山舞银蛇,原驰蜡象。”“舞”和“驰”是炼字。本来是以银蛇形容雪后的山,蜡象形容雪后的高原,现在说成“山舞银蛇,原驰蜡象”,静态变为动态,就变成了诗的语言。“舞”和“驰”放到蛇和象的前面去,就使生动的形象更加突出。
Mao的七律《长征》第三四两句:“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腾”和“走”是炼字。从语法上说,这两句也是倒装句,本来说的是细浪翻腾、泥丸滚动,说成“腾细浪”、“走泥丸”就更加苍劲有力。红军不怕远征难的革命气概被Mao用恰当的比喻描画得十分传神。
形容词和名词,当它们被用作动词的时候,也往往是炼字。杜甫《恨别》第三四两句:“草木变衰行剑外,干戈阻绝老江边。”“老”字是形容词当动词用。诗人从爱国主义的情感出发,慨叹国乱未平,家人分散,自己垂老滞留锦江边上。这里只用一个“老”字就充分表达了这种浓厚的情感。
Mao《沁园春·长沙》后阕第七、八、九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粪土”二字是名词当动词用。Mao把当年的万户侯看成粪土不如,这是蔑视阶级敌人的革命气概。“粪土”二字不但用得恰当,而且用得简炼。
形容词即使不用作动词,有时也有炼字的作用。王维《观腊》第三四两句:“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这两句话共有四个句子形式,“枯”、“疾”、“尽”、“轻”,都是谓语。但是,“枯”与“尽”是平常的谓语,而“疾”与“轻”是炼字。草枯以后,鹰的眼睛看得更清楚了,诗人不说看得清楚,而说“快”(疾),“快”比“清楚”更形象。雪尽以后,马蹄走得更快了,诗人不说快,而说“轻”,“轻”比“快”又更形象。
以上所述,凡涉及省略(不完全句),涉及语序(包括倒装句),涉及词性的变化,涉及句型的比较等等,也都关系到语法问题。古代虽没有明确地规定语法这个学科,但是诗人们在创作实践中经常接触到许多语法问题,而且实际上处理得很好。我们今天也应该从语法角度去瞭解旧体诗词,然后我们的瞭解才是全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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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两句口诀之所以不完全正确,是由于其他声律的原因,已见上文。
[2] 这是一个拗句,这里不详细讨论。

[转]关于诗词格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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