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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七公几乎是武林小说中一个完美的正派人物。他是乞丐中最好吃的美食家,是美食家中武功最高的宗师,是大宗师中最正气凛然的。他正直,豪侠,重民族大义,得到江湖上的尊敬,对朋友讲义气,有一切正派人物所应具有的优点。这些优点,郭靖也都有,可是洪七公和郭靖不同,洪七公是活生生的、有理性的真人,不像郭靖那样,看来看去,都是道德堆出来的,不像是真的一个人。洪七公十分好吃,曾经因为贪吃,误了一件大事,因而砍下自己的食指——要注意的是,“砍手指”表示的并不是后悔,而是惩罚。因为砍手指之后,洪七公依旧照吃不误。俗话说,人无完人,又曰,人无嗜不可交。好吃的洪七公比一心“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郭靖更要可爱、亲切。洪七公也是一个极度有个性、风趣的人物。最初,郭靖给七公磕头拜师时,七公惊讶,连忙跪下给郭靖还了几个头,还说:“住着。我教你武功,那是吃了她的小菜,付的价钱,咱们可没师徒名分。”可见其人真性情。
但洪七公身上的特质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的正义感。在《射雕英雄传》(三联版)第三十九回,当裘千仞质问洪七公是否问心无愧没做过坏事时,洪七公道:“不错。老叫化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若非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就是大好巨恶、负义薄幸之辈。老叫化贪饮贪食,可是生平从来没杀过一个好人。裘千仞,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人!”当真是大义凛然!当时读至此处,我直呼痛快,不禁为洪七公叫好,觉得裘千仞死有余辜。当时此处也就这般翻过,没有深思。直到最近,读《银河英雄传说》,看到这样一段话,“或许就是由于有绝对的善于完全的恶这种思想的存在,所以使得人类的精神无限制的僵化了。认为自己是善,便将对立者视为是恶的时候,就无法由其中产生协调以及谅解了。实际上,执着于这种思想的人,只不过是将自己本身加以优越化,并且将打败对方并加以支配的愿望和行为变成正当化而已......凡是人类,均无法忍受自己是邪恶的认知。唯有在确信自己的正确性的时候,才可能变成是最为紧张、最为残酷、最没有慈悲的心肠的人”,我一下子联想到了洪七公,他的这种道德自信,让我觉得有些害怕。从洪七公对裘千仞说的这番话中,我们可以得知洪七公杀了这二百三十一人后,并没有丝毫的愧疚,反而十分的坦荡,因为他认为自己的行为是正当的,而那二百三十一人是死有余辜。换句话说,洪七公认为世界上是存在绝对的善与恶的,并且坚信自己是善的一方,也就是拥有强烈的道德自信,因而面对裘千仞的质问,会问心无愧地说自己杀过的“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而自己“生平从来没有杀过一个好人”。
当然,我们若以此去苛求洪七公,难免有点不切实际和强人所难。毕竟这是武侠小说,而在武侠小说中暴力几乎是解决此类问题的主要办法。相比于评判洪七公的所作所为,我觉得更重要的问题是——洪七公的道德自信从何而来?
孔夫子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己所欲之”,就应当施于人吗?那二战时迫害犹太人的希特勒,文革时破四旧的红卫兵,抵制日货时砸别人汽车的爱国青年......他们的做法应该吗?希特勒不认为自己是错的,他觉得自己的日耳曼民族是优等民族,犹太民族是劣等民族,理应清洗;红卫兵认为自己是在破除封建迷信,为共产主义社会做贡献,毛主席的指示怎么会是错的呢;爱国青年认为砸日本车,就是抵制日货,会使日本经济倒退,至于是谁的车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
在他们所处的时代,他们的做法未必被认为是不应该的。在当时的大环境下,他们的行为是被默认甚至赞同的。即便有反对的声音,也会被淹没。
洪七公道德自信来自于他人的默许甚至赞同。在小说中,这无可厚非。在现代社会里,我们对于那些恶意明显的意图是很容易察觉的,譬如说市场垄断、环境污染、官员腐败。参照美国、欧洲众发达国家的历史,我相信,只要我们保持警惕并不断努力,以上症状是会被解决的。但洪七公似的侠义行为却很容易得到赞同、支持。这类道德自信的养成,是我们无意识间造成的,这才是最为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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