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均算来,我们大部分人一生所拥有的,大概就三万天的生命,过一天少一天。
其实,这还是很慷慨的计算。三万天已超过了82.19岁,目前世界上只有14个国家的平均寿命在此线之上;中国人的平均寿命是74.2岁,2.7万多天。青春,如果用来形容从性成熟开始到“三十而立”的前夜的话,也就5000日左右,大概是从十三四岁到二十七八岁吧。对大部分人而言,人生的基础在这个阶段确立。
人生苦短,青春更短。青春是人生的起步。人生最大的错误之一,就是虚度青春。
然而,虚度青春,又是一个非常容易犯的错误。犯这种错误的人,往往一方面缺乏青春的紧迫感,一方面又充满了青春的焦虑。说白了,他们既不着急,又太着急。这种矛盾的心态,构成了青春的吊诡。
为什么会缺乏青春的紧迫感?这和年轻人对时间的感受有关。我女儿十四岁半,正好刚刚步入青春不久。我屈指一算,她还有三年多就该离家上大学,我们将成为“空巢”的“老两口”。而我们为了给她找个好学校,在她小学最后一年搬到了波士顿远郊的小镇,第一次成了有房的阶层,那时她还是个儿童,一切都仿佛是昨天的事。但屈指一算已经快五年了。
我对她讲这些事情,感叹岁月如飞。但她完全不觉得,还说时间过得很慢。为什么?五年前,她刚刚形成完整的人生记忆。在此之前她会记得不少小时候的事情,但都比较零星,彼此衔接不起来。到了九岁、十岁,孩子们才有可能在记忆中储存完整的人生经验。
也就是说,这五年基本上就是她记忆中的完整人生。当然显得很长。但是,对于我这个年过半百的父亲而言,五年不及我已有生命的十分之一,当然感到光阴似箭了。
所以,刚刚步入青春不久的人,都觉得自己还很年轻,有着无限的未来、无限的时间,万事不着急,着急的是他们的父母。
初中生们,大多被生怕“输在起跑线”上的父母逼着用功。“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古训,对他们来说还非常抽象。但是,到了青春的后期,比如大学毕业后几年,以往那种青春的淡定和闲散,往往会被青春的焦虑所替代。许多人会觉得自己马上将告别青春、迅速老起来,但生活和事业毫无进展。自己所梦想中的目标、结果,越来越显得鞭长莫及。
我自己就经历了这一切: 我是看马拉多纳踢球长大的一代,他正好比我大一岁,连生日都是同一天。1982年当他首次在世界杯登场时,在和巴西队的比赛中因为踢人被罚下场。当时的评论员指出,他是初生牛犊,太缺乏经验,路还很长,但潜力无限。我虽然不是职业运动员,但看到这种比自己大的人还“太年轻”、有很长的成长期在前面,我为什么要着急呢?
那时我还在北大读本科,因为“文革”的原因,同学中有好几位比我足足大十岁或更多。他们往往看着我们这些“小字辈”感慨:“你们真是一点没耽误,长到我们这个年纪,将会是多么不得了!”这就让我更不着急了。
但是,一晃十年过去,大家都在谈论马拉多纳退役的问题。一个贝利之后最伟大的球星眼看就要终结了,作为同龄人,我还什么都不是。也没觉得自己比当年大学中大十岁的同学有什么不得了。事实上,许多“小字辈”的成就还不如他们。难道人生还没开始就要完结了吗?
以我有限的观察,大学阶段,正好是青春的淡定被焦虑所替代的时候。当然,应试教育所造成的升学压力,往往会把这种过程提前到高中甚至更早,造就了年纪轻轻就惶惶不可终日的一代。当然,这种焦虑,又会被我们所处的时代节奏所强化。这一点,绝大部分人,包括成人,都没有意识到。
当今这一代年轻人是在高速经济增长中长大。过去三十多年,中国经济的年增长率平均接近10%。人均增长在8.7%左右,三十多年人均GDP增长16.2倍。这种规模的经济维持如此长时间的强劲增长,是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奇迹,也很难期望再度出现。
这么强劲的增长在人们日常生活中意味着什么?那就是生活一天一个样:今天你们全家还挤在筒子楼的单间里、用公共厕所,明天就买房了。今天还骑着当年拖关系、凭票买来的破旧自行车上班,明天就买了崭新的小汽车!
即使这么戏剧化的事件没有发生在你的家庭,也发生在你的邻居或同学的家庭里。你觉得这就是生活的常规。当然,如果这种快节奏的变化持续了三十多年,比你的生命还长不少,那就意味着你从出生一睁眼看到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就像你从出生起就一直看着太阳从东方出来一样,你会觉得太阳从来都是从东方出来、将来也永远会从东方出来。这从来不会构成一个问题。
但是,历史的节奏和我们迄今为止的亲身生活经验往往有很大的距离。众所周知,在1700年以前的前工业革命时代,大概80%—90%的人类是“锄禾日当午”的传统农夫。但300年后,人类不仅已经在探索外空,而且整个世界的日常生活被互联网、移动通讯连为一体,你在北京瞬间就会知道波士顿的美国亲友在干什么。
这么天翻地覆的变化,换算成经济增长率是什么呢?Piketty在他最近大红大紫的《21世纪的资本论》一书中,综合了各种宏观数据告诉我们,人类在这300年的惊人增长中,年度人均增长率平均不过0.8%,欧美这些领导工业化的国家,也不过刚刚超过1%。1913—2012年间,人类享尽工业化的果实,但年增长率也没有超过2%。
许多经济学家预测,至少从20世纪中期开始,技术进步的回报就开始递减。按照现在的趋势,21世纪会回到低增长的时代,年增长率可能还不到0.5%。中国、日本、韩国等后起经济,在赶超阶段会有爆发性的增长,但一旦登上某个发展的台阶、进入成熟阶段后,增长率就会下降。日本经历这样的过程已经有了二十多年。
Piketty指出,1%的人均年增长率其实是很高的增长。这样的增长,使人均财富在30年内增加三分之一。可惜的是,30年在历史长河中是太短的时间,在人生中又是太长的时间。对于年轻人来说,这1%的增长率,往往会使他们感到生活年复一年、毫无变化。
这也是当今年轻人面临的挑战:他们的所有经验,都来自于人均年增长8%以上的社会。这样的增长,以及这种增长在生活中所引起的实实在在的变化,塑造了他们的期待。但是,当他们带着这样的期待投入生活时,所面临的可能是一个貌似停滞不前的世界。这种过山车般的感觉,更被互联网、社交媒体所强化。
比如,像潘石屹这样的人,一个从小山村爬出来的苦娃,最终奋斗成为房地产大亨。这样的历程之所以很励志,就在于其罕见。其实,即使这种罕见的事例,往往也只有在史无前例的高增长时代才会出现,下一代人很难赶得上。
卡内基当年在成功后就说过,下一代人已经丧失了他所赶上的机会。可惜,互联网、社交媒体等技术,使你觉得潘石屹就在你身边。只要你关注他的微博,你就觉得他每天会跟你唠家常,你可以对他品头论足,运气好了他还可能回覆!他罕见的生涯,就越来越显得象是在可及范围内的常态。当你带着这样的感觉投入一个低增长的时代后,往往发现真实的生活正好相反。
所以,也许我可以这么归结:今日的年轻一代,在青春的五千日中,一直都在看百米冲刺,看博尔特那狂健的肌肉的效力。他们觉得跑步就是这样,十秒之内就会见到结果。但是,当轮到他们跑时,项目已经改成了马拉松,不用说十秒钟,就是十分钟也才是个开始,一个多小时后还是永无尽头的感觉。如果没有人事先提醒或警告他们比赛项目会换,如果他们不作相应的准备,那么往往在起跑十分钟后就会崩溃。
我作为一个年过半百的人,在这里希望尽一点长者之责。
“长者”?!这个词本身,在许多年轻人心目中就是贬义。在我的微博中,一些持不同观点的年轻人经常讽刺:看看他这个人有多老!多可怜!多过时!这也是典型的高增长时代所塑造的青春心态。短暂的生活,使他们还没有感到光阴似箭,不觉得自己转瞬间也会老起来,似乎时间是静止的。同时,变化无端的生活,又使他们觉得年纪稍长一点的人都属于不堪回首的过去,他们则是未来的弄潮儿。
可惜,未来的生活,可能正好相反。我们这些50后、60后,是靠十块钱一个月的生活费长大,许多人根本还没有这个钱。境遇好的就像是我,骑着家长凭票买来的自行车,有幸进了大学,毕业后的月薪46块,干部待遇!许多朋友结婚,两口子住在大学宿舍的筒子楼,用公共厕所,在走廊里用煤油炉做饭,斗室里一个双人床、一张书桌、两个书架,几乎就无立足之地。这么长大的一代,当然会被现在那些天之骄子般的年轻人所不齿:筒子楼里闷出来的那点世界观,怎么配教育我们这些在互联网中遨游的一代!
然而,我们也许是最为幸运的一代。起点虽低,但赶上了一切。昨天还在穷山沟里“修理地球”,今天就进了北大清华,毕业后被作为栋梁之才任用,在人类最奇迹般的增长中步步高升,今天买车,明天买房,后天成了高管,马云、潘石屹……这类从屌丝到CEO的传奇举不胜举。我们的生活,确实是一天一个样,几乎像是好莱坞电影。
记得1990年代在耶鲁读书时,一位学长回国一趟,惊异地叙述了自己的震撼:原有的印象中,旧同学都是两个轮子的动物,大家聚会全是骑车来。现在发现大家突然变成了四个轮子的动物,全开车来了!我们这些在美国的博士课程中苦熬、还无法想象自己能买车的人,突然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中国的崛起”。
但是,这不等于说我们错过了生活的戏剧。从一个贫困的发展中国家飞跃半个地球落足于世界最大的发达国家,并开始自己的生涯,也照样有着日日新的奇幻般的兴奋。总之,我们生活的跨度摆在那里。既然生命只有一次,这种高跨度的经验,当然是一种幸运。
50后、60后可以很有信心地对现在的年轻人说:我们拥有你们没有的生活,而你们有的,我们也有。甚至可以说,没有我们埋单,你们很难维持现在所拥有的生活方式。这一点,看看有多少年轻人不啃老能买房、结婚、出国就知道。
我曾有位学生,一味抱怨他顽固不化、愚不可及的父亲。我干脆教训他:“你也不想想,你怎么有条件跟着我读书?你有朝一日留美回来,一个月是否能挣到你父亲支付的学费的一半,都还成问题。”可怜的孩子,似乎没有听到别人对他这么讲话,一时间失语。
我在这里,并非摆出长辈姿态来教训年轻人他们比起自己来还差得远。恰恰相反,我要提醒大家:这代年轻人恐怕不比我们幸运。毕竟,我们这些从一个极度贫困的社会中长大的人,属于历史上少有的幸运儿,该赶上的时候都赶上了。
举个很俗气的例子,我有位同学,2000年前后跟风买了套房子,理由荒唐得出奇:银行账户里刚有点存款,烧得慌,也不知道干什么好。看大家都买房,自己也就买了,其实从来没有去住过。如今,这套房子价值近千万了。他是普通工薪阶层,很难说有什么出类拔萃的企业精神。这样的回报,当然不需要什么不得了的个人努力。下一代人要赶上同样运气的机会,恐怕微乎其微。
问题是,我们在教育下一代的问题上,恐怕已经犯了历史性的错误,即我们把自己在“一天一个样”的时代中所形成的生活经验,当作对未来的现实期待而盲目地传给了下一代人。但是,除非有意想不到的技术突变,21世纪将可能是个低增长的时代 ,中国将进入一个老龄化的社会,甚至可能出现零增长、负增长。年轻一代的责任和负担更大,付出的努力更多,得到的回报可能更少。
比如,许多人都口口声声称现在的社会太“浮躁”。其实,“浮躁”的盛行,往往说明“浮躁”的效率。
举个例子,许多留学生刚到美国,就无心向学,整天琢磨着回国创业,许多甚至不等完成学业就回来,生怕耽误了机会。
他们“浮躁”吗?也许。
但如果这些匆匆忙忙跑回来创业的人,日后比留在美国一心向学的同学“成功”得多?“浮躁”点又有何妨呢?这一点,搞高科技的人大都明白:国内创业技术门槛低,市场大,成长快,稍微搞搞就能红火起来,你本事修炼得再硬,也不如抓住机会。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自1990年代以后,“十年磨一剑”的古训不灵了,全社会浸透着一股“速成文化”。我并非一味哀叹人心不古的老人。相反,我认为这一切有其合理性。在经济出现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增长的情况下,你最大的幸运就是能及时参与。错过了这样的增长,日后修炼了再大的本事,也很难比那些“生逢其时”的业余选手更成功。
但是,当10%的增长变成了1% 的增长,甚至零增长、负增长时,局面又是什么样呢?机会越来越少。对有限的几个机会的竞争越来越强。你不留神跟风买了房子、资产一下增值十几倍的便宜事再也没有了。
相反,你要盯住有限的几个机会,把手艺越磨越精,最后才能在众多对手的竞争中胜出。“速成”文化,也许要让位于专精文化。年轻人的心态要改,不是什么事情稍微玩儿几年就会成大器的。你也许真要“十年磨一剑”,甚至在此之后还要付出长年的努力,最终才会有理想的结果。
可见,我并不是说年轻人不可能成功,而是说他们的成功已经不会像我们这代人这么容易。奋斗的过程也许会长许多,对结果的期待必须改变。我们如果把自己的“速成”方式和“浮躁”心态都传给他们,那真可谓误人子弟。
古往今来所有的成功者,都是勇于面对现实的人。我们这一代人,不可能知道怎么面对下一代人所面临的现实。他们生命的三万天,绝对不同于我们生命的三万天。我们的使命,不是用自己的经验遮蔽年轻人的眼睛,而是帮他们看清正在浮出地平线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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